本帖最后由 yvaine 于 2023-5-31 21:46 编辑
贈 @早茶茶
那把斷了弦的吉他
我出生在上個世紀50年代末期,東德人(德意志民主共和國),一個普通卻又不算普通的人。外界對於我所出生和生活的國家有很多不同的說法。不管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看待我們的國家和生活在這裡的人民,我個人其實沒什麼感覺。當然,我知道許多人為了追求所謂更好的生活和自由,不斷尋找著逃離這個國家的方法。其中一個方式就是透過假結婚,特別是與國外公民結婚,以獲得逃離東德的機會。
從我記事開始,我就是一個沒什麼追求的人,除了彈奏那把母親留下的吉他,至於其他的一切我都從來沒有關注過。那把吉他是母親留給我的唯一一件物品。關於她的一切記憶只有那把吉他。也是那把吉他把 “那個人” 帶到了我身邊。
今天天氣不錯,雖然對於五月底來說氣溫還是有些過於低了,但有陽光照在身上,還是讓我感覺到了一絲暖意。嘿,陌生人,有時間嗎? 一杯咖啡的時間就好,把我的故事說給你聽。
我猜你最想知道的是我為什麼說我自己普通卻又不普通。單看我的長相你大概已經猜到了,我是歐亞混血,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日本人。對了,除了那把吉他她還留給我一樣東西,就是我的名字,洋平。我出生前父親帶著母親去看海。母親總是相信海的盡頭就是她從未見過的故鄉。其實學過地理的都知道,她所站在的海岸對面並不是她的故土。不過這並不影響她依舊每天清晨都站在岸邊瞭望。母親的身世是個謎,她只知道她是日本人,其他一概不知。和父親結婚時她才17歲。距離她18歲生日還有十天時,她把我帶到了這個世界。之所以給我取名為洋平是因為她幼年被找到時手裡握著一塊繡著洋平字眼的深藍色手帕。在我四歲時母親離開了,就像她從來沒有來過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父親沒有尋找她,只是把關於她的一切都消除的乾乾淨淨,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那把吉他是我在垃圾堆裡撿回來的。當時彷彿聽到那把吉他在彈奏一首模糊又熟悉的曲子,在告訴我 “不要丟掉我,讓我來陪伴你”。
關於我的父親我也是經歷了那件事情後才知道父親其實有雙重身份。明面上他是一位藝術家,時不時舉辦畫展。暗地裡則是政府部門的特務,負責潛伏在那些“思想危險”的人身邊,以防止他們“叛逃”。而這些“思想危險”的人大部分都是搞藝術的。
遇見“那個人”也要感謝我的父親。初夏的一個週六上午,父親在德累斯頓照常舉辦畫展,我閒來無事抱著那把吉他坐在展覽館門口的台階上隨手彈奏那首不知名的曲子。不知何時眼前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抬頭一看一抹紅映入眼簾。
“好聽!是什麼曲子?” 眼前這個帶有外國口音的紅髮男子問到。 “不知道。” 我如實回答。 “不知道?怎麼可能?難道不是你寫的曲子嗎?” 他瞪大他金色的眼眸驚訝的看著我。 “這個,我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 “交個朋友吧,我叫花道。” 他微笑著伸出了一隻手,好大的手。 “洋平,” 我輕聲回覆道並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 “哦?你果然也是歐亞混血呢。” 他開心的笑了。 “也是?” 我再次看向他。仔細看的話他的眼角微微上揚,這在歐洲人裡面不多見。這時我才反應過來,他的名字也不像是歐美人的名字。 “對啊,我的父親是日本人,我的母親是荷蘭人。我的臉像我老爸,頭髮顏色像我老媽。看起來很奇怪吧?” 他笑著摸了摸頭。 “荷蘭啊,怪不得你說德語的口音有點奇怪。” “荷蘭語跟德語很像,就像是日耳曼語的兩個分支,所以我學德語很快,就像學了一門方言一樣,哈哈哈哈。” 他好像很得意。 “你來看畫展嗎?” 為了避免他開始提出關於我們家誰是亞裔的問題,我要轉移話題。 “嗯,陪我媽來看的。其實我是沒多大興趣的。” 被我成功轉移話題了。這樣看他還挺可愛的。 “所以你連進都不想進去了?” “沒有,其實我已經逛了一圈了,都看完了。我媽看得時間比較長,還跟那位畫家進行討論。我等得太無聊了,就聽到有人在彈吉他,然後就看到你坐在這裡。而且我已經聽了一會兒了,你都沒發現呢。” 他意外的健談,有點反差萌。
接下來的幾天他成了我的忠實聽眾,彷彿這才是他這次旅行的首要任務。他有著荷蘭人的高大身軀,卻又有著亞洲人的勤奮好學和細膩,跟我似乎正好相反。我雖然從外表看亞洲人的特徵更明顯一些,但完全沒有他的那股韌勁。我只想日復一日的過著平淡又無聊的生活,這樣也就滿足了,我沒什麼追求。本來能接觸的外國人就不多,因為要想來到我們國家,需要辦理的手續無比繁雜。他是我除了母親以外,所見到的第一個外國人。在那短短的幾天中我們越聊越投機。他告訴我他父親長年不在荷蘭,而是在日本。他的母親是大學時期學習東洋藝術史時作為交換生去到日本的。偶然一次逛街的時候看到了製作日式傳統傢俱的花道父親,對他一見鍾情。快要離開日本回荷蘭時發現自己懷孕了,就選擇結婚。結果在他一歲時就帶著他獨自回到了荷蘭,繼續她的藝術創作。他的父母雖然沒有離婚,但也形同陌路了。對父親的印象僅停留在他母親帶回來的那本相冊。
“原來你跟我有相似的經歷,” 某天中午他坐在我旁邊喝著啤酒感歎道。 “其實也沒什麼,” 我邊繼續彈奏吉他邊看向他手中的啤酒。 “諾,喝吧,” 他遞過了手中的啤酒瓶。 “謝了,” 我若無其事的接過來喝了一口,那是我第一次喝啤酒。味道並沒有覺得特別,我心裡卻有了異樣的感覺。
展覽還在持續中,他卻要回國了。道別時他點了我們初次見面時我彈奏的那首無名的曲子。 “下次見面記得給這首曲子起個名字吧,” 他依舊懶洋洋的坐在我旁邊,若有所思。 ”起名字的事就交給你吧,我都行,” 我波動著琴弦,猶豫著要不要跟他說,我心裡的那句話。 “也好,” 沒想到他居然答應了,有點不像他呢。 “那,要如何告訴我?” 我有點不甘心地試探著。 “給你寄明信片吧。我想去看看這個世界,然後在那裡等你來,繼續彈奏吉他給我聽,接我回家。” 他的眼眸裡閃著光,對上我的目光時轉頭看向遠方。他在臉紅嗎? “好,我答應你。你也要信守承諾啊,花道。” 原來這就是有願望的感覺嗎?原來他都知道。
花道回去了。 我們的感情卻開始了。 每當想念他的時候就拿起那把已經陪伴我很久的吉他彈奏那首不知名的曲子,花道的曲子。 或許是太過想念他,也或許是那把吉他覺得我等來了想要守候的人了,在一個盛夏的夜晚,吉他弦斷了。 我沒有告訴花道,因為害怕他跟我之間也像這把吉他上的弦一樣,緊繃著,堅持著,任何一個小小的波動都有可能讓我們之間斷了弦。
此後每隔兩到三個禮拜都能收到花道寄來的明信片。每一張明信片的落款都有一句話:洋平,你覺得那首曲子叫 “XXXX” 如何?儘管有時花道寄來的明信片只寫了一個字,落款的那句話從未缺席。 花道有了遠方,我有了掛念跟追求。 說實在的,我做夢都沒想到,有朝一日我會變成父親眼中“思想危險”的人。在摸清楚出國門路後,新的難題又出現了:結婚。
獲取出國許可必須有個合理但非政治的理由,感情便是最佳選擇。花道跟我的感情是真實的,但我也明白,基於我們的性別,再真實的感情都不足以成為可以獲取出國許可的理由。同性戀愛雖然不違法,簡單說是沒有明確的法律規定,但同性婚姻是絕對不被認可的。沒有婚姻的“庇護”就沒有正當的理由辦理出國許可。條條規定繞不開“結婚”這個屏障。
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的焦慮。他大致猜到了我有喜歡的人,只是他不知道對方也是男生。因為花道寄來的明信片落款只寫“hana”,很容易被當作是女孩子的名字。在父親的推薦下,我認識了一位活躍在藝術圈的匈牙利畫商。他建議我去製造“真愛的證據”,就是寫情書。假設政府部門會看每一封經手信件的內容,所以一定要把這齣戲演活。
幾個月的書信往來下來終於可以填寫出國申請表了。但新的考驗又出現了:對方必須出一份“婚姻能力證明”。這樣花道的性別就會暴露,一切努力將化為烏有。 “找個女孩子頂替一下吧。事情辦完後要好好答謝人家。” 在我一籌莫展時父親平靜的說出了這句話。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驚訝的望向父親。 “在你彈斷吉他弦的那天,” 父親看向了角落裡那把斷了弦的吉他。 “那寫情書的主意也是你想的?” 我不敢相信。 “嗯。我依然覺得你這樣做很危險。你媽媽離開後你第一次有了想要追求的夢想。所以去吧,走吧,不要回來了。” 父親拿出了一本不知從哪裡弄來的護照。在那個年代出國意味著放棄現有的一切。只要以家庭團聚為由踏出國門,五年內不得回來。日後想要回來探親,是否會獲得批准,是否可以保留國籍都是未知數。
在一個下著雪的二月午後,我告別了生活了二十二年的故土,踏上了奔向花道的旅程。從上一張明信片的寄出地來看,他三個禮拜前去了墨西哥。是否還在探索史前文明的奧妙呢?管他呢,不管他在哪裡,我知道他會給我留下找到他的線索。
我背著那把斷了弦的吉他坐上了去往墨西哥的飛機。後來跟花道匯合居然是一個月後在古巴。看著那高大熟悉的背影站在陽光下哈瓦那的街角,我緩緩地走到他身邊,拿過他手中的小木匣子。 “嘿,看什麼呢?” “我在想你今天什麼時候能追上我,” 花道轉身挑了一下眉看向我。 “這裡面是什麼?” 我輕輕舉起手中的小木匣子。 “紅線。” 他不緊不慢地說到。 “哈?” “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花道笑得很溫柔。 “是琴弦!你怎麼知道我的吉他......” “這是我的秘密武器!哈哈哈哈!” “什麼時候跟我爸串通一氣了?” “沒有,是你的吉他告訴我的。好久沒有給本天才演奏了。曲名選好了嗎?” “嗯,就讓那首曲子告訴我們吧。”
FIN
歷史背景參考了bpb: Deutschland Archiv “Der dritte Weg aus der DDR - Heirat ins Ausland, Ostdeutsche Erfahrungen aus den Niederlanden”
原本想寫一個BE的故事,但基於家裡突然有長輩去世,就改成一個溫柔的結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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