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彰下班时,东京正好下起了雨,好在每个在东京的居民都该习惯了六月的梅雨天气,他也不例外,早就在公文包里放了一把伞。雨下得不大,但雨水足够密集,被雨水沾湿的世界像梦境一样带上了模糊的罩子,把新宿的高楼大厦全笼罩。走过一片欧式建筑为主的居民区时,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穿过时空门来到了伦敦。
(他所在的公司参与了伦敦奥运会期间的建设,负责为他们提供器械,而仙道作为负责人同样飞到伦敦出差了一个月。)
胃在饭点准时颤抖,仙道现在急需找点食物填满他的肚子。他没往冰箱里放什么存粮,家里备有的也只是超市打折时购买的方便食品,还有老家的亲戚寄来的特产萝卜——而素食乌冬面加萝卜的套餐他已经吃腻了,就连舌头都在叫喊着让他换换口味。这个时间的超市一定被各种上班族占据,最终,仙道选择掉头走向一家居酒屋。
拉开门时从店中飘出的肉香勾起了他肠胃的咕咕叫声,仙道收好伞抖了抖,丢进门旁的雨伞桶里。店里没什么客人,老板站在厨台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下班了吗?”对方与他打招呼,“辛苦了,今天吃点什么菜?”
“炸猪排和亲子丼,谢谢。”
这家居酒屋他已来过许多次了,虽然店面的位置不在他公司周围、也不在他家附近,甚至不在公司到家直线路径上的任何一处可以辐射到的距离。他选择这家店,只是因为老板与他有一起在东京湾上钓过鱼的交情;对方曾说过只要他钓到什么鱼,随时都可以拿来店里让他料理。
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被屋子隔绝的雨声逐渐放大,但很快就被猪排下油的噼里啪啦声音掩盖。仙道静坐了好一会,注意到并没有其他的客人拉开店门走进来。“生意不好吗?”仙道好奇地询问。
“是啊,下雨天生意都不好,因为每个人都想快点回家啊。”大厨睨他一眼,“也只有像你一样的人还会在外面游荡吧。”
“什么啊,我只是刚下班,想吃点好的而已。”
“但你还是一个人住,对吧?如果你有人陪伴,就不会上我这里了。”
这倒是。仙道彰苦笑一下当做这调侃的回应。似乎所有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老太太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关心晚辈的感情生活,店老板自然也是如此,每次见面都在换着法子询问他有没有找到对象。仙道如今已经三十五岁,在他们那个时代早已经是该成家的年龄了。其实他也并非不觉得孤单,以他的外貌找个好对象并不难,在公司里也有许多年轻姑娘喜欢他。但每次仙道在恋爱的机遇来临时总会不安起来,心里感觉他似乎错过了什么,草率地答应只会是对两个人的不负责。
他这幅不在乎的模样店老板见得多了,知道他不想再聊,识趣地转移话题:“所以,好久没看到你带鱼过来了。最近都没有钓鱼吗?”
“工作太忙,没时间去。老板你不也没有去钓鱼吗?”仙道捏着茶杯,懒散地说,“倒是有计划在下个月的假期租一艘船,去东京湾上海钓。”
“不错啊,现在正好是时候。”老板端着下巴评论道,“现在的话,说不定能钓到很多太刀鱼。”
“怎么样,感兴趣的话一起去吧!我正缺个钓友一起。”
“我?我就不跟你去了,如果我不看店而跑去钓鱼的话,像你这样的上班族就要饿死了。”
他们二人相视一笑,老板转身继续忙活着将炸猪扒切成块,而仙道则是盯着他的茶发呆。
炸猪排和鸡蛋盖饭都被端了上来,仙道拿出筷子,正要开吃。店铺的木门正在此时被用力地扯开,滑轮蹭着滑轨,发出一声响亮的动静,犹如初夏的一道雷那么惊人。仙道彰并没有立刻抬头去看(这件事令他总有一分或者两分的后悔,如果他此时早点转过头的话,就能更早一点看到对方惊讶的表情了),因为客人来来往往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看到老板笑起来的模样,昭示着客人是他认识的人。下一刻,他听见另一道声音接着响起,像是雷持续不断的闷雷:“老板,请给我一份煎蛋卷,还要米饭!——咦,刺猬头?”
这熟悉的声音总算让仙道彰触电般地转过头去,下一刻他感觉自己今日不仅走过时空门去了一趟伦敦,还穿过时间门回到了十七年前。红色短发的青年站在他身后、脑袋几乎顶到房间的天花板,而瞪着他的眼睛此刻睁得圆圆的,杏仁色的眼珠子定定地锁在他身上。仙道几乎认为这个人与上次他们分别时没有任何差别,好像十七岁的对方又站在了他面前,但仔细看,他还是看到了对方面容上粗粝许多的痕迹。
老板热情地喊他“樱木”,与仙道的话音重合:“……樱木同学?”
樱木花道走到他身侧的位置坐下,他的视线也跟了一路。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米,近得令仙道能看清对方的卫衣上密集的雨迹,还有他干净、没有任何饰物的双手。他将斜跨的那个鼓鼓囊囊的、显然装满东西的旅行包丢在地上,舒出一口气,重新叮嘱道:“老板,听见了吗?我的煎蛋卷!”
老板看着他们二人,惊喜地问:“你们两个,是认识的吗?”
仙道没有率先开口,他想听听樱木口中的回答。樱木扯了扯卫衣的领口,才说:“对啊,我们高中的时候打过篮球赛!刺猬头可是不敌本天才,被打得落花流水。”
“别这么说,虽然陵南一直没打过湘北,但是你跟我一对一的时候可一直没有赢过。”
虽然要赢过你已经越来越难了,最后一次比赛上你距离赢下我就差一球,你很不服气,坚信下一次比赛就能赢下我——但我在你能赢下来之前就已经顺利毕业前往东京的大学。
仙道刚想到这些故事,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在大学毕业后他就放弃了自己打篮球,原本以为已经忘得差不多的那些事情,居然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啊,那明明是因为你耍赖逃跑了!如果再打一场,我就能赢过你。”樱木转头来瞪着他。
仙道禁不住笑了起来。即使过了十多年,樱木花道倔强时的表情仍然跟当年高中时一模一样:先是皱眉,那双大眼睛会不怀好意地眯起,然后撅起嘴唇,摆出一副不良少年似的凶恶模样。樱木似乎被他这个笑容搞得有些糊涂,而他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换了个话题:“说起来,你什么时候回的日本?我记得你年初还在旧金山——”
糟糕,他说得有些太多了。仙道立刻闭上嘴,希望花道并没有听见他最后的半句话。他不应该知道对方的动态,这句话一旦说出来,就会把话头拉向对他不利的地方。好在樱木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说:“上个月回来的。”
仙道在心里估算了一番时间,他回来的时间,NBA的赛季大约也结束了。“啊,是休赛期对吧,回到日本休息吗?”
“不是的。”樱木花道的声音忽然减弱,仙道看过去,正看到他略显尴尬的表情。“本天才是回来工作的啦,有私立高中邀请我去做教练,我答应了。学校就在新宿。”樱木说。
“高中教练?”仙道讶异地重复道,“怎么选择了做教练,流川枫同你一起回来了么?”
“他……他没有,还在美国。”煎蛋卷适时地被端上来,打断了仙道的好奇。樱木大抵是松了一口气的,他忽然拔高音量,讪笑着说:“好啦,先吃饭!一直问来问去的连吃饭的功夫都要没有了,刺猬头,你的饭都要凉了!”
这倒是事实。仙道看着他端着筷子大喊“我开动了”,才转头看向自己面前的食物。
饭后离开居酒屋时,仙道没有像以往那样来上一小杯酒。樱木吃饭很快,在他即将离开时,仙道急忙将碗里最后的饭送进嘴里,而后提起公文包追了出去。室外的雨已经停了,化作从屋檐上点点落下的水滴。对方正站在马路上,像个食饱餍足的猫那般伸懒腰。他走上前,将彼此之间的距离又拉近到一米。“樱木。”他轻声喊。
“啊,刺猬头。怎么了?”
“交换一个电话号码吧,都在新宿的话,有什么事情联系都方便。”仙道从口袋中掏出手机。
“我没有手机啦,本天才一直都不用那种东西。”樱木却说。仙道看着他,重新说:“之前都没有手机吗?”
“没有,之前都用的臭狐狸的……”樱木看上去有些不自在,他挠了挠后脑,撇开了视线,“如果你要联系我的话,就打我家里的电话好了。”
他报出七个数字,仙道一一输进手机里。离开前他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交给了樱木。“如果你要找我的话,打上面的电话就好。”
樱木接过那张小小的卡片,只是扫了一眼,就放进了他背着的旅行包里。仙道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但看着对方那双在昏暗中映着店铺灯光的眼睛,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那再见了,樱木。”
只是回家的一路上,仙道都在止不住地想着这件事——更确切地说,想着樱木花道这个人。他确实在上了大学后就没再跟樱木打篮球,但与对方见的最后一面却是在大一的暑假。他回到神奈川,收到樱木的消息时本以为对方要约他完成未赢下的一对一,却只是得知了对方要去美国发展。流川枫在高三的上学期就已先行一步,而樱木也要追着他的脚步前去更广阔的世界。
在离开之前他与樱木见了一面,位置就在他常去钓鱼的港口;倒不如说他只是在那儿钓鱼,然后樱木花道就这么出现在那里了。对方站在他的身后,忽略了所有开场白,直入主题地说:刺猬头,本天才要去美国了。
他平静地说了一句:去美国吗?也好啊,你终于也要去美国发展了。
彼时正是鱼咬勾的关键时机,仙道彰视线盯着相模湾在晴朗日光下显出御納戸色的海面,面容冷静、神色专注,视线紧紧盯着在海浪上起伏的浮标,显然正专注与即将到来的渔获;但他迟迟没有收线的动作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情。樱木花道对于钓鱼一窍不通,当然看不出他的破绽,只是指着他,大声嚷嚷:以为我要走了就不会被我打败而松了一口气了是吧?刺猬头,你休想!记住了,你还欠天才一场一对一!
那一天仙道是拎着空桶回家的。
他记得一周后于海面上掠过的飞机,记得那架飞机穿破云层时拖曳的尾迹,但他就是不太记得樱木给他留下的那个、他崭新注册的电子邮箱,对方也从来没往他的邮箱里寄来什么。那个空荡荡的邮箱逐渐被学校、工作上的来往占满,到他弃用为止都没再收到过什么陌生的、没有规定格式的来信。而后就是在他已成为一个合格的从业人员许久之后,偶然在推特上看到了NBA赛事的营业账号,某几张照片上面一头红发的樱木花道醒目又耀眼。仙道就这么顺藤摸瓜地,从各种账号里找到了樱木花道自己的账号,成为了他粉丝数字中的一“1”。
也正是如此,在那条内容为“Los Angeles”,图片是两只牵在一起的、中指带着对戒的手的帖子跳出来时,仙道没有错过。
樱木年初还在旧金山也是从他的推特上知道的。但日本知名球星回国的担任教练的消息,却从来都没见到。除此之外,社交网络能给他的信息太少,他对于这个大洋彼岸的人的就仅限于此了。仙道有考虑过是否该提醒对方,他还有一个电子邮箱全天接受信息且并未屏蔽任何广告邮件,但最后仍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仙道仍然记得樱木离开前惦记着的一对一,在东京见到对方后,他便一直在考虑着是否要重新拾起他的篮球技能。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多余的,未来的一周他没再偶遇到樱木花道,晚上想约对方出来喝两杯时,往对方留下的座机打电话也都是转入了语音信箱,并且从来没有回复。仙道彰无可奈何,只能认为樱木或许留错了电话。
他们这次偶遇正如萍水相逢,对方长期不回复后,仙道本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本周的周末,他却收到了一个来自座机的陌生来电。
他接通电话:“喂,您好。”
那一头一时没有响应。这个号码是他名片上印的号码,经常有工作上的联系,此时他便不好轻易挂断,只是又喊了一声:“喂?”
对面终于有了响动。一阵沙沙的响动传来,而后是一个低低的、有些犹豫的声音:“喂,刺猬头吗……”
仙道脑中灵光一闪。“樱木?怎么了?”
“你……你有空吗,能不能帮本天才一个忙?”
他放下手机,又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确定那是一串全然陌生的数字,与樱木留下的号码没有任何相似。对方的声音听着有些虚弱,不得不令仙道有些忧虑。上了高中后就不再胡思乱想的脑袋重变活络,什么犯罪片的桥段都在他脑中演了一遍。“什么事情需要帮忙?”
好在对方只是接着说了一句:“只是来接我一趟。”
樱木留下的地址是国立医院,属于没有重大疾病便不会轻易踏足的大医院。好在今日出门时的天气已变得晴朗,半个月没见到的蓝天和日光于头顶绵延,不似苦情剧里保持一副忧郁的雨景,那只会让他生出更坏的预感。好不容易在医院的停车场里找到一个停车位,刚停好车,仙道便略带焦急地向着二楼的等候区走去。在宽敞的房间里找到一个人并不容易,但好在樱木花道的红色脑袋足够显眼,减轻了不少难度。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侧的位置上,身上穿的仍是他们见面那天他所穿的卫衣。仙道走过去,路上先把他的整个人打量了一遍,没看到他缺胳膊少腿的才放了一半心。
见到他走来,花道轻声地喊了声:“刺猬头——”
“没事,我来了。”仙道仍当他是个病号来看待,说话都温柔了许多,“没让你等太久吧?”
樱木摇摇头,咧嘴一笑:“不错!你来得很快,本天才很满意!”
仙道见他仍精神十足,与电话里那个虚弱的模样毫不相关,便不再担心。“所以——怎么了,天才,出什么事了么?”
他难得顺着樱木的意喊他一声天才,对方却被别的事情引发的尴尬分去了注意力,没有针对他这个殊荣发表评论。樱木花道赤了脸。仙道惊讶地看着那点红起初是从耳朵生出,而后从颧骨一直蔓延到下巴。樱木尴尬地解释:“本……本天才打篮球时扭到脚了,被不认识的大叔送来了医院,但是现在看完病自己回不去了。”
仙道蹲下来看他扭伤的脚踝。他的一边脚没穿鞋子,脚腕处有些肿胀,几乎整只脚都被缠上了纱布。“看起来伤得很重呢。很疼吗?”仙道下了定论。
“有一些,但是一走路就很疼……”樱木小声抱怨。而后他忽然调高音量,有些焦急地说:“我只是想让你扶我一下,送我回家。”
他抬起眼看着仙道,仙道一定是产生了幻觉,才能从他咖啡色的眼睛里看到无助与需求。“可以吗,刺猬头?”
“当然没问题,”仙道连忙微笑说,“手伸出来,让我扶你。”
仙道彰架着樱木花道的肩膀,扶着他上了电梯。在樱木的手绕过他的肩膀前,他的视线落在对方的左手上,看到纤长的手指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全身都是肌肉的高个子体重不低,仙道这些年因为工作,运动量比起球员来说少了许多,即使身高仍然占有优势,但肌肉也只维持在满足需求的程度。扛着一个巨大的维尼熊对他而言相当沉重,好在樱木还有一只脚能用,足以自己支撑一半的重量。仙道看着他悬着一只脚顽强走路的模样,心里悄悄地觉得他这幅模样讨喜得紧。他们乘着电梯来到停车场,仙道没让樱木再费力气,他将车开到了电梯面前,透过车窗,看着樱木单腿跳过来。
他忽然想到了后续生活的难处。以他好几通电话全部作废的结果来看,樱木大抵是一个人生活。瘸了一条腿的人当然没法很好地照顾自己,即使仙道与他都在新宿区,但联系不上这个原始人也没什么用。
樱木钻进车里,看着款式颇新的中控台,一脸惊喜。“你的车还不错嘛,刺猬头!”
“是啊,两年前买的,买的最新的款式。很帅吧?”仙道微笑着,侧目看向驾驶座上的人,“报地址吧,我送你回家。”
“好啊!我现在住在户山公园那边,就在大久保!离我工作的海城高校可近了!”
户山公园在西新宿,仙道在心里丈量一番,感觉那地方离他的公司和家地狱不远,同样是走路十几分钟、开车略显不必要的距离。樱木像是出游的小学生那样靠在窗玻璃上,颇感兴趣地打量周遭的城市景象;晴朗时的新宿风景极佳,经过上一周的清洗,如今天空是一片澄澈的蓝,比连续多日的暴晒更饱和。日光明亮,这才显露出一丝夏天的味道来。仙道看着樱木豪不隐藏喜悦的侧颜,也被感染似的笑了起来。
他确实是要把樱木送回家的,只是在那之前,他得带着对方去一个地方。刚来到新宿一个月的樱木当然分不清哪些是通向他家里的景色,即使仙道开车偏离了路线也没有发现。仙道在心里摇头,暗暗道:好骗。还是在停了车、仙道喊他下车时,樱木才疑惑着发现了不对。“刺猬头,这里看起来不像我家啊?”
仙道花了好些功夫才压下他嘴角要翘起的弧度。“这里当然不是大久保,因为在送你回家之前,我还得帮你准备一样东西。”
他说得神神秘秘,让樱木花道皱起眉,止不住地揣摩。“什么东西?”他说。
“手机。”仙道回应道。
“啊?”樱木疑惑地应了声。仙道只好继续补充:“你得买一个手机,才方便联系。”
“本天才不喜欢用那种东西!”
“但是你现在脚受伤了,如果再需要帮助的话,不是哪里都有座机用。”
“我还有学生,他们都很喜欢我,我可以让他们帮忙……”
“好吧,但是我需要。”仙道转换思路,从另一个角度说服他,“别人也需要。我之前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有接通。如果我有事找你,而你没有手机,该怎么办?”
“呃,要不你可以去我的学校找我?下午四点之后,部活时间我都在体育馆。”樱木迟疑地说。
这一次仙道压不住他要翘起的嘴角了。他破口大笑,连腰都弯下来,上身趴俯在了方向盘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樱木花道瞪着他,眼眶都睁得圆圆的。“喂,你笑什么呢,刺猬头?”
他总不能真的开口说:笑你呆呆的,竟然有些可爱。仙道已有许久没这么笑过了,单纯的快乐遍布全身,体验竟然有些陌生。他缓了许久,才能忍住自己的笑意,将嘴角维持在一个礼貌的弧度。“没事,那么天才樱木,能否请你看在我的份上,装备一台手机呢?”
“就算你这么说……”樱木犹豫着,不敢应答。
“如果不方便,可以由我来付钱,就当做我送你的。”仙道继续说。他仍然记得对方的家境似乎不好,也不知道在美国时的收入如何,如果是因为资产不足而不敢随便挥霍的话,就可以理解了。但这句话就像是给猫顺毛时一不小心乱了动作、把毛全往根的方向梳了上去,樱木花道像个被点燃的油桶忽然爆炸,高声喊道:“刺猬头,本天才可不缺这一点钱,不需要你送!”
说罢,他扭开车门,走下车的背影都带了点愤恨。所以,这就算是哄好了么?仙道将手臂抵在方向盘上,腰部向前弯着,感觉自己又想要笑了。如果他工作时面对的那些老家伙们都像这样好哄,那可多好啊。没时间多想,仙道锁好车,跟在樱木的身后走向数码店。
这家店贴着苹果的图标,店内售卖的手机都是触屏、底部只有一个按键的智能手机了。智能手机在前年开始便已经流行,仙道为了工作方便,最新款在日本上市时就已经买了一个。虽然首发到现在已过了几年,但仍然是目前最被认可的智能机。他推荐樱木购买的同样是这一款式,推荐时还不忘将自己的手机往口袋里推得更深,避免被他发现二人用的是同一机型。以樱木的性格,他总觉得对方大概不会想要和他用一样的手机。买完手机后,他仔细介绍了一番手机的功能,还提出带对方去办手机卡;但后者被对方拒绝了。樱木平静地说:“手机卡就不用啦,我家里还有一部手机,把手机卡换出来就好了。”
仙道这回确实是有些惊讶,还有些仿佛被戏耍般的、微妙的不悦。他还是笑着的,但声音都变得冷峻:“所以你其实有手机?”
“嗯啊,我在美国的时候用的一个九键小手机,屏幕只有两种颜色的。回到日本之后……我就关机了,一直没再打开。”
他本来想问为什么的,但是仙道彰看到了樱木此时脸上的表情,那令他喉咙里的声带短暂地断裂了。樱木花道的眉头与上眼睑全拧在一块,下唇都被牙齿咬进了嘴里。他整张脸都皱在一块,并不是什么泫然若泣的、楚楚可怜的表情,但就是让仙道的心也跟着拧了一下。樱木的失态只是一瞬间,他很快便摆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欢喜模样,挥着手,示意仙道识相便赶紧靠过去,扶起天才。“哈、哈哈,手机也买好了,现在能送我回家没?我的脚好痛,我要赶紧躺下。”
仙道走上前,弯下身子,让樱木能够将半个靠上来。“或许你得考虑买一双拐杖,或者轮椅。”
“什么?!”仙道的左肩上传来一股震动,压着他的手臂更用力地按了下来,“你是看不起我吗?本天才才不会用那种东西的!”
他这一句无心的建议大概在樱木听来就变成了某种侮辱,他一直在抗议,直到他们重新回到了车上。仙道苦笑着,继续劝说他:“但是你一个人住的话,没有个支撑,也很不方便吧?”
“啊,那确实,现在出门都得借助交通工具了!但是我绝对不会承认轮椅和拐杖是交通工具的。”
副驾驶坐着的家伙还在抱怨,但仙道并没有听进去,他的大脑在忙着处理另外的事情。方才樱木的话触动了他的某一根脑神经——交通工具。他在脑中又重复了一次。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片正青色的海面在他的眼前徐徐铺展。
樱木花道住的地方据他所说,“就在天才担任教练所在的学校前的住宅区”。这片地方房子与房子之间的距离很窄,一辆小车开进来,道路上就没有别的余豁了。但仙道在新宿住了好几年,早就习惯了在这样的小道里开车。樱木手舞足蹈地比着路,一会是左转,一会是急刹车。最终,仙道将车开到了一幢三层楼高的小别墅前,而樱木说:“到了。”
这栋楼挂着“玉野庄”的门牌,建筑是新式的风格,外形绿色系混色石砖的装修令它显得洋气且豪华。在新宿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有这么一个带小花园的豪华房子,不禁令人肃然起敬。仙道禁不住,还是感慨地说:“这就是你居住的地方吗?很不错啊!”
樱木花道看了他一眼。“本天才真的不缺钱,这栋房子当然是本天才住的地方,但不是全都是我的。我只是住在里面的一个房间。”
合租的吗?这倒是能解释为什么他打来的电话从来都没人接。仙道先停稳车,这一次因为巷子太窄小,他只能自己先下车,而后让樱木移动到驾驶座,再扶着他下车。樱木坚持地认为只需要将他送到大门前就好,但仙道仍然不放心。他看着樱木靠在褐色的防盗门上,从在各个口袋摸索自己的钥匙,还是忍不住关切地询问:“需要帮忙吗,这样很不方便吧?”
“不用了,我可是照顾自己的天才,这不算什么。”樱木却拒绝了他的帮助。
仙道站在台阶上,午后明媚的日光毫不保留地照着他的脑袋,灼痛他裸露的皮肤。这同样的感觉在某件事上也能感觉到,而这件事有青色的、波动的海面,有被打碎成水花的海浪,还有嗡嗡作响的引擎。仙道彰沉默片刻,在樱木找到钥匙、即将打开门前,他朗声说道:“我下周的周末打算去东京湾上钓鱼。那很有意思的,我会租一艘船,在东京湾上海钓,怎样,要和我一起去吗?”
樱木花道转过头来看他,仙道彰竟然感觉到喉咙里充斥着久违的紧张。他又说:“那个时候你们也放假了,一定有空的。”
“我也可以吗?”樱木讶异地说,他明明什么也没说明,但仙道就是能感觉到他说的不是什么钓鱼技术,而是他的伤腿。
“当然了,钓鱼只需要呆在船上、往海里挥鱼竿,你完全可以坐着。”仙道微笑起来,“船也是某种交通工具。”
樱木也咧开嘴,以一个巨大的笑容回应他:“好啊,我会让你看看什么是钓鱼的天才!”
晚些时候仙道彰再打开推特时,看到那个关注了三年的账号发了一张新动态,图里是一支有些年代的手机,配文是:天才已经找到更好的选择了,再见!
仙道顺势翻了翻他下方的回复。就他所知,这个推特账号是樱木私人所用,他的那些球迷们都不知道还有这个账号。评论里有人在抱怨他的失联,账号名是“Akagi”起头,可能就是他高中时的那个队长。仙道又翻了翻他往前的那些动态,除了这一条手机照片,下一条动态便是一月份发布的,旧金山联合广场上的欢庆人群。他又翻到流川枫的账号看了一眼,这个经过认证的账号里更多的是比赛信息。最近一张照片是一月份发布的,那仅仅是一张路灯的照片,但被模糊的背景里依稀能辨认出一根高大的纪念柱。
他把手机丢到床上,像是在丢掉一个烫手的山芋。他只发呆了一秒,便还是重新拿起手机,将自己的推特头像换成了钓鱼时留下的照片,个人所在地也改成了新宿。他在樱木的推特页面里找到那个小小的消息图标。他在对话里打下:花道教练,我预定的出海时间是19号星期六,不要忘记哦。
下次手机提示音响起的时候,他满意地看到账号那头传来大惊小怪的消息:啊啊啊,你不会是刺猬头吧,你这家伙怎么也用推特啊。
-日本的年轻人都在用推特吧?我也用有什么奇怪的。
-听你说年轻人真的很恶心诶!
-不要忘记了,7月19号,我们的船从千叶妙典出发。
-知道了,刺猬头,你很啰嗦诶。
仙道看着他们的对话,没忍住又无奈地笑了起来。等他退出聊天界面时,便发现樱木已经关注了他。他看着粉丝列表里多出的那个账号,自己像是在东京湾里游了一圈,心率加快、大汗淋漓。仙道重新点进他们的对话,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悬了许久,还是输入:周六早上要很早出发,可以吗?
-你在瞧不起谁呢,刺猬头?
他捂着嘴,藏起快要按不下去的笑。仙道继续打字:我只是担心你脚不好,不方便。
-这个无所谓,天才早习惯了。
-虽然习惯了也还是不方便吧?仙道终于引出了他想说的。-这样好了,星期五当天你来我家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我们就从我家出发,这样就方便很多了。
周五那天,他特地开了车上班(平时他是不会开车去公司的,步行十余分钟的路程如果要开车,只会更加麻烦),就是为了下班后能调头开去樱木家里接人。傍晚时分的新宿能听见一天里最热闹的声音,由汽车组成的河流在马路上流动,电车呼啸着穿过,车轮轧着电轨,发出低沉的轰隆。仙道开到了大久保,但并没有像上周那样那样开进巷子里,而是把车停在了更宽敞的道路上。他步行到玉野庄楼下,掏出手机,给樱木花道的推特发去一条信息:我到你家楼下了。
樱木并没有立刻回复他的信息。仙道抬头看向这栋楼朝外露出的四个窗户,遗憾地发现它们都由窗遮挡着;但这也并不影响他在心里估计着哪一扇窗会属于樱木。即使这个世界是热闹的,这一片住宅区里仍然静悄悄,无论是这栋楼也好、还是这片街区也好,都听不到吵闹的声音,只是偶尔有下课的学生或者上班族骑车路过。仙道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在仍然没有收到樱木的消息后,不可避免地变得有些担心。
却也正在此时,令人担心的主角终于听到了他的不安似的,于楼上用力地扯开窗帘、拉开窗户,向楼下的他喊道:“喂——刺猬头,我马上就下去!”
仙道本来想说些“慢点,小心摔跤”和“我不急,你好好走路”这样的话,但樱木花道已经将窗户关上,又一次消失了。仙道无奈地看着那张被重新拉起的窗帘,无奈地想:至少他猜测的那个窗户确实是正确的。
樱木花道走出门时,是单腿跳着的,并且在被仙道拦下来之前,他看上去似乎正打算继续这么跳到他的车上。对方一双棕色的眼睛落到他身上,似乎不解为什么会被他拦住。仙道无奈地伸出手,对他说:“这样太危险了,还是我来扶着你吧。”
樱木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令仙道将他搀扶起。“哈哈,我习惯自己跳着走了,都忘了找你扶一下。”
仙道以为他说的是过去一周里早已习惯了跳着走,没过多在意。他视线向樱木花道的左手上瞥去,那只手上什么都没戴,只是提着一个手提的旅行包。“你怎么还带了行李?”仙道惊讶地问。
“啊?不是要去钓鱼嘛,还说要去妙典什么的,我就带了一套衣服,还有毛巾水杯什么的……”
“只是出海一天,早上去得早,下午就回来了。”仙道扶着他时说,“没关系,先带着,到时候被海水打湿了衣服还可以换。水杯什么的当然是要带的,海上可没有淡水。”
他们在外面解决了晚餐,才回到了仙道彰的家里。他的房子在新宿的中心区域,旁边就是商业街,周遭全是知名公司,土地价比起大久保只有更多没有更少,虽说是借了公司前辈的关系才找到的好地段,他刚工作时也是彻夜加班,才攒够钱拿下首付,现在也还有十余年的房贷需要还。他购房时的打算很清楚,就是一次性买下一间足以以后家庭生活使用的房子,免得后面又拆又建的。如今他一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自然还有许多余豁,让樱木花道住进来个一晚上当然是绰绰有余。
樱木站在他门前,看着这栋颇有日式传统风格,却也带有新式气息的小别墅,惊讶与艳羡尽写在眼底。仙道笑嘻嘻地由着他站了一会儿、好好欣赏,才拉开竹栅栏拉门走进去,途中还不忘对身上靠着的人说:“怎么样,这房子好看吗?”
“好看啊,刺猬头!让你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真是便宜你了!”
他说得恼人,但仙道却也没有否认。“这是我请的一位知名设计师来设计的,原本请他设计应该要付高价,但因为我曾经帮过他的忙,就给我打了折,确实是让我捡便宜了。”
仙道扶着樱木走到客厅,将空调、电视、放映机之类的遥控器全拿起来给他看了一遍。“这白色的是空调,黑色的是电视,这个则是碟机的。”他把三个遥控器放在樱木花道面前,“我现在得去忙一下。”
“去做什么?”樱木花道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抬头仰望他。仙道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揉一揉他那个红色的脑袋,手心里都微微犯了痒,但还是让他克制下来了。“我得先准备一下明天海钓时的装备。”
他家的室内布局不同于窄小的房子,当初设计时知道他有钓鱼的爱好,就将客厅边上的房间设计成了一个杂物房,他钓鱼的那些用具全都放在里面了。仙道从架子上搬下一个钓具包,开始按照清单拿出需要的东西:
钓鱼服、救生衣、防晒帽子,这些渔船上都可以提供,不需要自己带。钓鱼手套可能会没有,需要带上两双,以樱木的性格,很可能会忍不住去抓鱼线然后被割伤。抓鱼的工具渔船上都有,不需要自己再带上了。
而后就是钓鱼道具的部分,他去海钓一般都是路亚(即假饵),但活饵更适合新手,所以他明天还得去买一些小鱿鱼作饵。鱼竿正好枪柄竿和直柄杆两种都买有,枪柄竿硬度适中,可以给樱木使用。先前他看到过电动的渔轮,但由于他更喜欢自己有节奏地收线的感觉,就没有入手;但现在想想,或许那种更适合让新手来使用。
仙道还在整理渔具,忽然听到客厅里传来闷闷的一声重响。他还记得樱木今天住在他家里,便连忙丢下手里的渔具,往客厅跑去。“怎么了,樱木——”
樱木坐在地上,臀部着地、双脚则竖在身前,脸上的表情还有些扭曲。他支支吾吾地,小声地说:“就是,我想起来上个厕所,但是没站稳……”
仙道舒出一口气,走到他身边,半跪在了他的面前。他伸出一只手,绕到樱木的身后,从他另一侧腋下穿出,樱木也主动地将自己的手臂搭在他肩上。仙道无奈地说:“如果需要走动,喊我来帮忙就好。”
“你不是在忙吗?而且本天才一个人在家里时都是没问题的。”樱木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我家的地板都保养得很好,很容易滑倒。”他又忍不住想叹气了,为何这个天才总是有办法让他这样无奈,“我只是在收拾钓具,你要是有需要的话,我当然会来帮忙,可不能让客人在我家里受伤啊。”
他扶着樱木走到卫生间,对方说了声“后面就不需要帮忙了”,便自己钻进了房间里。仙道在门外等着他,等他从卫生间里出来后,又将他扶到了沙发上。头一次受到这样体贴的照顾,樱木似乎有些不适应,耳朵上挂了些许的红色。他别扭地道出一声“谢谢”,仙道向他笑笑,继续整理他的钓具。
等他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好、确认无误,又将钓具全部搬到车上时,时钟上的指针已经走到“10”了。仙道已将樱木晾在客厅里两小时,此时他略带歉意地回到客厅里,瞧见电视仍开着,屏幕里播放着足球的比赛,但唯一的观众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樱木似乎是靠着沙发看电视时睡着的,此时他的身体歪歪斜斜地靠在沙发上,而脑袋已经向左倾去,几乎要靠到自己的肩膀上,手和脚也随意地摆着,呈现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仙道没有马上唤醒对方,他走到了沙发前,在樱木身前蹲下——他大概是被神秘的东西附身了,此时意识尽失,才会做出这样梦游般的事情。他的视线以一种在对方清醒时一定会把人吓跑的方式描摹樱木的面容,从他最醒目的那头红发开始,落在他英气的、睡着时仍不自觉横着的眉毛上,而后是那双闭着的眼睛。他的睫毛令人惊喜地长,或许樱木的眼睑有些内陷,睁开眼时睫毛便藏了起来,让人只能看到他圆圆的眼睛。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他丰厚的唇,还有他坚毅的下巴。
这张脸与十余年前的他太像了,添加的那些成熟的标志也只是让他看上去更像个成年人,从来没有改变他这张脸的模样。仙道彰看着他闭起的眼,呢喃自语:“樱木花道,到底是谁这么幸运,能守护你,令你一直这样单纯?”
答案他早就知道了。
仙道彰站起来,伸手拍拍樱木的脸,冲他喊道:“樱木,樱木!”
樱木花道的手臂微微弹了弹,而后是眼睑,那双睫毛颤了颤,眼睛便缓缓睁开。他看到面前站着的仙道时还有些迷糊,棕色的眼睛盯着仙道看了几秒,终于在秒针跳到第七下时眨了眨眼,而后带着浓厚的鼻音说:“……刺猬头?”
“是我。别在沙发上睡,走吧,上楼去。”仙道低低地说。樱木打了个哈欠,将手伸向他。那只手臂在空中定了几秒,在主人的眼睛已经不悦地看向他的时候,仙道才伸手握住了它。他将樱木从沙发上拉起来,对方的手臂就顺势搭在他肩上。仙道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苦笑一下,架着他往楼上走去。
他的房子里有客房,但由于基本不会有人在他这儿暂住,那间房并没有准备什么家具,只能将榻榻米铺上去,将就地睡下。仙道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如果你睡不习惯的话,就去我的房间睡吧,我把床让给你。”
樱木只是困倦地说:“没关系,榻榻米就挺好的。”
仙道便不再多说,扶着他躺下后,自己离开了房间。
第二日是樱木花道先他一步醒来,对方精神得像是他才是那个招待客人的人,而仙道彰的困乏被他衬托得更加颓丧。仙道有理由怀疑,如果樱木的脚上没有伤的话,对方一定先一步跳下楼准备起来了。渔船七点钟离港,他们五点半就要起床,于六点钟准时出门。两人随便吃了一顿萝卜乌冬面作为早餐,就载着沉重的渔具开往千叶显市川市。位于江户川入海口的妙典一直是渔船出海的港口,他们租船的地方就在这里。仙道将车停在租船处一旁的停车场里,侧头看着从出门伊始便一直兴奋着的樱木,说:“等下可能不止是在东京湾,还会去深海区钓鱼哦,你晕船吗,樱木?”
“别小看本天才了,我才不晕船。”樱木自信满满地说。
但事实证明,即使是天才,在乘上小小的渔船、开向波浪翻飞的海面时,也仍然会因为颠簸而晕船。樱木蜷缩在宽大的钓鱼服里,手紧紧抓着侧弦的栏杆,整个人蹲伏在地上,面色苍白。仙道为他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而放声大笑,即使被对方用视线警告了好几次后仍然在笑。“不要笑了,”樱木恼怒地说,声音却因为晕船而虚弱,没有半点威胁力,“我才不会晕船,之前坐游轮、玩帆船的时候,才不是这样的……”
“游轮和帆船可不一样啊。”仙道笑着说。樱木还想再解释点什么,但从胃里涌上的感觉却令他立刻住了嘴。仙道终于压下笑意,对他说:“还是少说点话吧,要吐的话记得往海里吐,我还指望你来打窝呢!”
樱木不知道打窝的意思,继续蹲在那儿,抵抗跃动的甲板。仙道深知如果他再继续逗下去,等船停稳的那一刻就是他的脑门受伤的时刻。他放下了调笑的心思,转头看向东京湾的海面。现在仅仅是早上七点,太阳就已经不吝于散播它的光和热了。尚能目视的光球挂在海平面上方,在它下面,已经有许多渔船了。东京湾的冷蓝色海面上布满了细小的褶皱,被渔船拨开的海水飞溅,泼出一片白色的轨迹。为了新手樱木着想,原本计划的东京湾外的海域只能放弃了,他们就留在东京湾里钓小鱼便好。
船长把船停下,仙道便拿起钓竿、上好假饵,先一步下了杆。他们的运气不错,选择的这个地点资源不错,他只收放了几次线,就感觉有鱼咬了饵。他有节奏地收杆,最后提起的是一只仅有十七厘米的海鲈,因为太小,便被仙道又丢回了海里。
船长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重新挥杆。“这个饵太小了吧?也只能钓到些小鱼。”他在一旁说。仙道冲他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说:“我就是想先钓些鲈鱼、太刀鱼什么的,就先用小饵来了。”
“太刀鱼不能用路亚,传统的方法就是要用沙丁鱼,还要用大的。你不是准备有吗?我可以载着你们再开出去一些,三浦那边的太刀鱼更多。”
仙道应了,但是他提出想在这儿先钓点鲈鱼,至少把今天的晚餐给钓够,上三条后再换地方。他将鱼竿抛出,任由线放到海底,而后便模仿着小鱼的动作提拉钓竿。这次他的运气不错,钓上来的鲈鱼是成体,有三十厘米长,不算成就十足的大,但填饱肚子当然够了。船长乐呵呵地替他接过鱼,丢进了冰柜里。“运气不错啊,这么快就上鱼了!”
“哪里,都是托您的福。”
他想再次挥杆时,身旁传来另一人的声音:“喂,刺猬头,我也要钓!”
樱木似乎已经克服站在摇晃的地板上的感觉了。他握着栏杆站着,一双眼瞪着他,嘴唇也因为他倔强时的小习惯而撅着。仙道睨他一眼,不影响手里的动作,将鱼饵远远地抛出。他看着鱼饵带着鱼钩以一个优美的弧线坠入海中后,才对樱木说:“你已经休息好了吗?”
“当然!我是克服困难的天才!”樱木撑着腰,大声地喊。仙道悄悄挽了下唇,才说:“你的鱼竿就放在渔具袋里。”
樱木蹲在渔具袋前,从包里翻出了一根鱼竿。他举着这根杆子,完全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眼见着仙道正忙着收线,一旁的船长便主动提出:“哈哈,他还在找鱼呢,让我来教你吧。”
“好啊,老头子!我今天绝对要比他钓到的鱼还要多!”樱木信心满满地说。这句话令老船长哈哈大笑:“那就要看运气了。来吧,先把你的鱼竿装起来……”
于钓鱼来说,樱木花道是彻头彻尾的新手。在过去的几十年人生里,他从来都没有试过去握起鱼竿,原因当然也很简单——他儿时并没有条件去尝试,长大后也没有这种兴趣。仙道大概是第一个将他带进钓鱼这个兴趣里的人,而樱木今日对于陌生的钓鱼,唯一的动力就是在这方面上赢过仙道而已。他仿照着船长口里“完美的动作”向海面抛下诱饵,让鱼线沉到海底,然后就是一收一放……樱木转过头,看着仙道的鱼竿逐渐变弯,而后在他的操纵之下,一条漂亮的鱼破水而出。
他转着渔轮,让自己的诱饵在水里沉沉浮浮。他的饵沉下去的时间太久了,依旧没有鱼咬勾;船长让他收杆,重新投一次。但是在他有所收获之前,仙道已经钓够了三条海鲈鱼,他们也即将转换目标,开到更接近金田湾的地方钓太刀鱼。樱木闷闷不乐地蹲在甲板上,在遇到钓不上鱼的情况时,行船的摇晃对他来说好像都不是什么大事了。仙道无奈地笑笑,走到他的身侧,也同他一样靠着侧舷蹲下。樱木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便收回了视线。这态度令仙道止不住地头疼,感觉自己仿佛冷落了家中的小孩,现在小孩与他闹别扭了。“不要紧。”仙道斟酌着自己的语句。要怎么才能不像是在炫耀地开口呢?“我第一次钓鱼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没有钓到,除了一只藏在石头下被我摸出来的螃蟹。”
樱木花道从环着自己的手臂里抬起一双眼,警惕地瞧着他,仙道不得不摆出他谈生意时的那种无害又善良的微笑,而对方果然也上当。樱木的仇恨大抵少了很多,只是不开心地说:“但是你现在不是有很多鱼上钩吗!”
仙道往他那一侧挪了一步,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拿起樱木的钓竿,拉着鱼线的拿起鱼饵,摆在对方面前。“这一个,就是我们常说的路亚钓法的鱼饵,我们将一些像真鱼一样的假饵丢进水里,假扮成被捕食者的模样来勾引那些肉食性的大鱼。”
说罢,他往樱木那儿望一眼,看到对方正专注地盯着他手中的假饵,他便稍微放了心。“知道你为什么吸引不到鱼吗?因为你没有扮做小鱼的样子,当然骗不到它们了。樱木,东京湾里的鱼是很傻的,你只要将你的拟饵操纵着像是小鱼一样在海底扑棱,那些凶恶的鱼就会上当了。”
仙道还向他示范了几种抽饵的方式,樱木点点头,若有所获似的拿回他的钓竿。
他们来到三浦半岛附近时,太阳已升到半空中了。日光变得有些严厉,虽然钓鱼服足以隔绝紫外线,但在太阳下站着依旧很热。他们附近有不少渔船,有些是渔民,有些是与他们一样来海钓的客人。仙道换上新的鱼钩、挂上沙丁鱼饵,便将海里掷竿。难怪今天会有这么多来海钓的人,今天的鱼很吃饵,他很快就钓上了两条,虽然都是三四十厘米左右的小鱼。樱木也上了一竿,但是他钓上的是鲈鱼,因为他仍然用着较大的假饵,但这条沉甸甸的大鱼还是让他兴奋了好一会。
樱木一边说着“我不愧是钓鱼的天才”,手上像投篮时那版投出鱼钩。仙道看着海面,仔细感受着鱼竿的颤动。下一刻,他听到身边的人发出一声惊呼。仙道迅速侧头看去,就看到樱木的鱼竿垂下一个巨大的角度,鱼线绷得笔直,而仙道正吃力地握着这根竿子。是上大鱼了。仙道立刻将自己的线收回、避免与他缠绕,但八十厘米长的线,没那么快能全部收完。他看着樱木,大声喊道:“樱木,不要一直扯,按照节奏,松一下线再收线!”
他看着青年用力地握着鱼竿,有些无措却也更多的是兴奋地与大鱼较量。“注意重心!”
下一秒发生的事情像是快进着看电影胶片那般,所有事情都在眼前一口气地略过——樱木花道只一个重心向倾,就被鱼竿上的力扯得双脚离地;仙道彰放弃了手里还在收的竿,像是灌篮或者盖帽时那样跃起,随着樱木花道一起坠入了水中。
原先完美的垂钓下午以变为两只落汤鸡而提前结束。重新回到妙典时,仙道彰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咸腥味,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头发还在向下滴水。樱木花道的情况便好了许多,因为他前一天巧合地多带了一套衣服在身上。好在船家热情地提供了毛巾和纸巾,不然仙道甚至不想再坐回自己的车上,把自己的车上也变成海边的味道。他沉默地擦着头发,心情沉重,不只是为他泡汤的钓鱼计划,还有为他刚刚的冲动。在看到樱木落水的一瞬间,他身体的反应甚至比思考更快,这可不是什么好象征。而且他还连累了船长,麻烦对方捞起两个落水的大男人。
樱木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湿漉漉的样子,忽然噗地一声笑了起来。仙道本就心情不悦,看到他这幅欢快模样,心里难免不高兴。他无奈地朝他说:“你笑什么?”
“我笑你的头发,噗哈哈,刺猬头放下头发来,还是挺好看的嘛!都有点不习惯了!”
让海水泡了一阵,他花了许多发胶固定的头发也变回原形。今早樱木看到的也是抹好发胶的他,现在确实是对方第一次见到他头发放下来的样子。仙道在心里想:你不习惯,我也不习惯。但他实在没想到对方会忽然弯腰、凑到他身前,咖啡棕的眼睛距离他仅有一米内的距离,视线放在他的脸上与头发间,来回地看。仙道不由得向后退一步,避开他。“看什么?”他不动声色地说。
樱木倏尔笑起,大声地说:“刺猬头,你现在看起来帅多了!”
海港的阳光于此时全聚在他身上,将那张本就足够夺目的脸照耀得更加明亮。仙道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与大鱼的博弈中彻底输掉,被鱼线扯着坠入海底。胸腔里的爆炸一声接一声,仿佛缺氧的心肌狠狠地收缩,是一股又苦又酸涩的味道。樱木已放弃了捉弄他,站回远处、无聊地擦着头发,但仙道仍然楞在原处,感受自己的猛烈的心跳。终于,他回过神来,在心底苦笑一番——他大概是已丢盔卸甲、彻底地输了。
END or Maybe TBC
以及是原定计划里的真结局(润!)
虽然下午没法继续钓鱼,但他们早上钓到的人也足够好好吃几天了。他们又回到新宿,浑身湿透的仙道还是尽职尽责地先将樱木送到了他的家里。终于回到自己家中后,仙道总算可以舒舒服服地洗个澡,把贴在身上几乎要变成盐粒的海水与泥沙洗干净。他擦着头发离开浴室,却看到丢在茶几上的手机嗡嗡作响。他走上前,拿起手机,看到的是樱木的电话号码。仙道按下接通,一个“喂”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声音痛苦,语气着急:“刺猬头……麻烦你,送天才去一趟医院!”
按照医生的说法,就是“大概是脚在水里被什么动作撞到了”;而按照樱木花道的说法,就是“刚回到妙典的时候还不觉得很疼,只想回家换换药,没想到越来越痛了”。仙道站在骨科诊室里,听着医生说些“旧伤”、“手术后”、“二次受伤”的话,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要沉到胃里。樱木坐在检查台上,脸上的表情是他曾经显露出来过的那种脆弱和无措,还有某种小心翼翼的希冀和哀求。那表情令仙道没法说出他的问题,包括这一次。所以他只是让樱木好好治疗,自己走到前台,替他缴费。
在等待的过程里,仙道掏出手机,给田冈教练发消息(教练的邮箱还是换了手机后回到陵南聚会时交换的):如果脚踝关节骨折了、三角韧带也撕裂了,还能继续打篮球吗?
对面回复:那是很严重的伤了啊,尤其是三角韧带撕裂,手术难度很高的。这要看医生,一般康复后还是可以打篮球的,但是职业就不行了,运动量太大,扛不住。
仙道看着信息,心里被虚浮的气体充满,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想退出邮箱时却不小心点到了旁边的推特,主页刷新,很快便自动刷出了新的关注者动态;最新的一条里彦一连发了一串的感叹号,才说:樱木前辈退役了!
他交完费回到诊室里,但站在门口时,他从门上的玻璃看见里面的人正打着电话。仙道开门的动作停住了。他穿过玻璃,看着樱木平静地举着手机、张嘴说了些什么,在对方放下手机后才走了进去。樱木抬眼向他看来,轻声说了声:“刺猬头。”
仙道以为他要说点什么,便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他身侧;下一刻樱木趔趄着、用没事的腿撑起自己,站至了与他差不多的高度上。一双手带着一阵风地环住他,另一个体温靠上来,尖尖的下巴抵着他的肩膀,几乎磕疼他的锁骨。仙道迷迷糊糊地被一只小动物抱住了。他在心里叹气,而后双手搭上樱木的腰,把他纳入自己怀里。
从医院离开后,仙道彰便将樱木花道接到了自己家里。对方的腿脚不方便,需要一个认识的人来照顾,而既然仙道同在新宿区,由他来便是再合适不过了。正好是学校放暑假的时间,樱木这两个月不需要再去任教,刚好住进他家中。白日里仙道上班,他就一人留在房子里,看看电视、看看书,或者撑着拐杖去厨房做饭(在仙道的威逼利诱之下,他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一工具)。
仙道下班时就将两天分量的菜买好了,家里不再只有乌冬和萝卜,正常的菜香每日都在屋内弥漫。仙道时常会夸赞樱木的手艺,因为每当他这么说时,对方似乎都会高兴。
再过一个月后,仙道向他表白了。当时樱木穿着一件围裙,在厨房里忙着切蔬菜,而仙道坐在餐桌上,向他的背影说:“我喜欢你,樱木。”
当时樱木举着菜刀的手顿住了。他将菜刀放下,没有转回头,只是说:“真的吗,刺猬头?”
“是的,”他停顿一下,自顾自地换了一个称呼,“花道。”
对方没有说话。在时间已长到让他几乎不抱希望时,樱木花道从岛台后冲出来,带着一身的新鲜芹菜味拥抱了他。仙道身体后仰,接住了这个忽然冲至自己身上的、温热的身躯,在找到对方藏在他怀里的脑袋时,看到了樱木的耳根被新长的红发染成同样的颜色。他低下头,在他的头顶按下一个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