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征文][流花]《往生》by 上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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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

他下山的时候，他的师父和师兄们叮嘱了他很多次。从注意身体到江湖险恶，人心叵测。
他睁着纯净的眼眸，忍着暴走的冲动。
但临别时他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江南。梦了一世，断了相思。
阳光明媚，草长莺飞；亭台楼榭，小桥流水；
他兴奋地踏上这方土地，兴奋地左瞧瞧右看看，却很不高兴地看着眼前的人。

肃肃黑衣，俊眉冷眼。
今天的天很蓝，今天的水很清，可是今天的人不高兴。
他按住剑柄，转身看这个跟了自己几条街的人。
喂，你跟着本天才有什么企图？他横了眉怒了眼，努力装出很凶的样子。
那人盯着他，宛如冰雕的眸子射出冷冷的光。
像修过的狭长的眉轻轻上挑，却不开口。
路边零星的桃花树兀自开了一树的粉红。风过，飘飘洒洒。
他怒。这人难不成是个哑巴？
他冲过来，揪住那人胸前的衣服，目光直直撞了过去。
却像过了一世。

那人清冷的熟悉又陌生的目光，让他失去了言语。
那目光仿佛沉寂了千百年，荡涤了千百年的风霜，苍老而年轻。
他悻悻松开手，像愧疚又像不甘地撇撇嘴，一甩头，决定不理他，继续自己的路途。
他刚迈开右腿，却走不动了。
那人捉住了他的右手臂。
白皙的，修长的手。纤细而不失力道。
他又怒。我瞪，我瞪，我瞪瞪瞪。琥珀色流金的眼竟似要冒出火，将那人的手烧出一个洞来才好。
不待他有任何行动，那人手一拂，揭开了他的头巾。
霎时，流溢的炫目的红遮盖了整个世界。

他感到他的头发落到颊边，散在胸前，飘在空中。
却不知，晃了的是谁人的眼？
他趁手臂上的力道一松，立刻拔剑出鞘。
铮铮作响，如琴瑟合鸣。
瞬间，黑衣翩飞，红发绝然。天地失色，万物默然。

乱花渐欲迷人眼，飞了的是桃花，飘了的衣袂，散了的是长发。
那，乱了的是谁的心？
朝朝暮暮的想念，长长久久的爱恋。一辈子的相守，一瞬间的分离。

你忘了我？你忘了我！你竟敢忘了我？！你竟然忘了我…………

是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冷冽的泉水流过空气。
心欲见，身未动。
手中的剑渐渐失了力道。耳边的声音却渐渐加重。
头痛，欲裂。

他弃剑。透明的水渍从琥珀中渗出，滴落。
他的发已乱得暧昧不明。
为什么哭？
他伸手，看一滴滴的泪落在手心中，模糊了掌纹。
为什么？
他抬头，看已站定在面前的人。发带已经解开，及腰的黑色长发竟有些冷艳。
那人如冰的眼神已碎了，化了。晃动着一池春水。

谁家笛声怨？谁家杨柳新？
倚窗泪眼盼，故人何时归。
…………
……

＜前世＞

我的亲人哟，
走那黄泉路上千万莫回首。
声声唤，句句劝，
皆是那冤魂在作乱。
我的亲人哟，
过那奈何桥时千万别睁眼。
风声紧，雨霖霖，
皆是那鬼差在招引。
我的亲人哟，
盼你早日入仙境，
千年万世永太平……

他是皇帝的十皇子。
不谙世事的纯净，让他得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过多的宠爱。
可他不懂。
他只知道他有很好的爹，很好的娘，很好的生活。
他活得很开心。尽管他看到的从来就只有那片天空，时而阴，时而晴。
他会爬到树上去掏鸟窝，会和宫女们玩捉迷藏，会顽皮地捉弄身旁的公公。
会灿烂地笑，会大声地哭。
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无忧无虑地过他的童年。
然后，在五皇子的十岁庆典上，他看到了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不是惟一，却最特别。
他坐在奶娘的腿上，好奇地看着今天的主角。
黑色的发，金色的衣。明眸皓齿，清水芙蓉。
极漂亮的小孩子，却冷冷地靠在椅背上打瞌睡。
他听奶娘说，五皇子是从小失去母亲的。所以也同样得到了更多的宠爱。
他听着奶娘苍老怜惜的声音从头顶上方落下，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心里莫名就难过起来。
满室的皇亲国戚，满屋的文武百官。可是那个被自己唤作“五皇兄”的人却是寂寞的。

此后，他经常去找五皇兄。
可那个漂亮的人儿却总是冷冰冰的，不理睬他。
他不在乎。他得到了那么多照顾，他也要照顾别人。
于是，会在皇宫内经常看到他追着五皇兄跑的情景。
其他的一切都跟过去一样。

那年的冬天，异常的冷。
雪下了整整一天，来自塞外的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肆虐。
暖暖的屋内，他躺在母亲的怀里，睡得异常香甜。
可是三更天的时候，他却突然醒了过来。
大大的眼睛，稚气地眨了眨。然后他坐起身。
他笨拙地爬下床。微明的烛火晃着他的身影。
母亲翻了个身，舒服地睡去。他却屏气立在一旁，心跳的很快。
他转转头，想找衣服，却想起早就被奶娘收了起来。皱皱眉，小脸上却是满满的坚定。
笨拙地穿上鞋，却有半只脚露在外面。一身单衣的他就这么走出去。
及地的红发铺在白衣上，像隽永的画。

刚出门，就被满天的寒气冻得牙关直打架。
他瑟瑟地抱紧自己，却跑了起来。
寂静的皇宫内，弱小的身影拼命地奔跑着。
走廊外，雪落，无声。

穿过几个回廊，躲过在外面睡着了的太监，他一身冰凉地踏进了他早已熟悉了的房间。
他五皇兄的寝室。
他哆嗦着走到床边。床上的人儿却倏地睁开眼，冰雪般地眼眸定定地看着他。
我，我想皇，皇兄一个人睡，会，会冷。所，所以……
他几乎都说不出话来。嘴唇冻得发紫，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战栗。
大大的眼睛中，眼泪就快要掉下来了。
床上的人儿眸光一闪，伸手拉住他冰凉的手，把他拉倒在怀中，又紧了紧被子。
他仍止不住地打颤，稚气的脸揪到了一起。背后的长发也是触手的冰凉。
那人便更紧地搂着他，丝毫不介意那彻骨的寒冷。
他揪着那人的衣角，偷偷地笑了。

什么时候爱上你的？
低头思量时，却发现原来早在初见面的时候就动了心啊。
笑问何日怜君心？却道懵懂无知时。

于是。
十三岁那年，他的五皇兄吻了他。
那天的柳絮飞扬，那天的云儿闲淡。
他轻搂着那人的背，闭着眼。然后，那等待已久的吻落了下来。
蝶恋花，花不语。苍天泪，欢情薄。

十七岁那年，他听大臣们议论，说父皇要立他为太子。
他笑，不以为然。说与五皇兄听时，那人也一贯的默不做声。
只是突然狠狠的吻住他。他吃痛。唇破，流了血。

十八岁那年，
父皇正式提出立太子的事，朝中分为两派，一派是拥护他，另一派是拥护五皇子。
数月后，他母亲无故病亡。拥他的大臣也一个个要么告老还乡，要么无故失踪，要么背叛投敌。
他在母亲灵前守了三天，眼泪流不出来。

二十岁那年，父皇驾崩。太子正式登基，改国号为“祉”。

此后。
他住在皇帝寝宫里。还是自由的，只是从窗口能看到的天空比小时侯的还小。
他开始思念以前种在门口的那棵树。
他现在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坐在窗边，发呆，然后渐渐消瘦。
庭院深深，梧桐叶落，人比黄花瘦。

那个现在是皇帝的人，经常会搂着他，静静的睡着。
他看着那个冰雪似的人，心里像是空了一块，慌慌得疼。
他知道这个人喜欢他，喜欢的不惜任何力量只要能拥有他。
所以后宫无一人。所以国号是“祉”，意同“止”。
到这里为止。
茫茫大陆，穹穹苍天，那人竟能视同儿戏。
他不恨谁，也不怨谁。
只是如果一切都没有开始的话，就好了。
于是，在桃花再一次飘落的季节，他的白衣飘飘。
笑容虚无缥缈。

祉王朝三年，先皇的第十子病故。终年二十三岁。但百姓传言，他是喝毒酒死的。中毒的症状和当年先皇妃的症状一样。
祉王朝四年，在位的皇帝突然失踪。宫里传话，说皇帝驾崩。于是，举国治丧。
祉王朝五年，八王爷继位。改号“丰年”。

一场梦。一出戏。
十年如一日。谈笑间，樯橹却灰飞烟灭。

＜今生＞

客舍青青柳色新，十里一步梦长亭。
三月初三，他在杭州的客栈里住了下来。那人住在他的隔壁。
他挨着床，唉声叹气。怎么就跟那人竟成了好朋友似的？
前天的那剑怎么就是舞不下去了呢？
那天听到的声音又是谁的呢？
他疑惑的看自己的手，又摸摸耳朵，应该没出什么问题才对的呀？！
哎，他又在叹气。难不成被师父师兄他们念多了，未老先衰了？！
向遥远的天空骂咒一声，又垂眼继续暗自垂怜。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刻意和那人隔了几桌。
今天客栈内异常的热闹。很多人进进出出，神色或凝重，或轻松，或得意，或灰心。
每个人的装束一看就知道是江湖中人。
发生什么事了？他好奇的问端菜上来的店小二。
店小二看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剑，一脸的不屑，意思是“这种事都不知道，亏你还是江湖人呢！”。
到底怎么回事啊？他看不懂店小二的脸色，依旧好奇的追问。琥珀色的眼眸认真异常。
是开武林大会，一起商讨剿灭魔教的方法。小二不甘不愿的丢下话，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他坐在桌边，兴奋异常。好象，很好玩的样子。

三月初九。武林大会。
在郊外的空地上，密密的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
他随着人群走着，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人跟在他后面。
三月桃花开。
他在一圈人中间坐下，装模做样学人家喝酒，跟周围的人称兄道弟。
有人指着他的剑惊呼“莫邪”。
他愣愣的看着无数射过来的目光，不懂有什么好惊讶的。
不就一把破剑嘛。
想当年，师父给他的时候，他见一副破铜烂铁的样子，还死活不要呢。

武林大会原来是这么无趣的啊。
他忍住快要打架的眼皮，努力的听着前面高台上的那人的高谈阔论。
句句控诉，字字血泪。
竟然还请了很多受害人上台作证 。
烦，要打就打，啰嗦个没完有什么用？
他简直要疯掉了，怎么自己遇到的人都是这个样子？！
当然，除了某人。
一想到某人，他“咦”了一声，那人的气息好象不在周围了。
他便刷的站起身，四周看了看，确实没有那人的身影了。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刚想坐下，却见一道人影向他飞奔而来。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手中的剑却架在那人的脖子上了。
却原来是高台上的人。

少侠。老者紧握他的手，热泪盈眶。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此次的任务就全拜托你了。
等等，什么？他是不是漏了什么？
他疑惑地看看，却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
再看看，只有他和面前的老者是站着的。
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他站在山脚，仰望那座山。
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到魔教刺探军情的人。莫名其妙。
他哀叹了一声，上山。

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人。他开始怀疑消息的真实性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分明就是座空山嘛。
他来到山顶。看到的是一片桃花林。只隐约看见房屋的檐角。
桃花纷飞。生生灭灭，起起落落。
寻了一世，起了相思。

他蓦地停住，转身。身旁的花瓣不由自主地旋舞。
黑衣，冷颜。
那人缓缓走近，狭长的眼眸寒如玄冰。
你是来找我的。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那人的声音。如冷冽的泉水流过空气。
划过心脏时，生生地疼。

被遗忘的过往，怎么想也是一片空白。
他看到那人的眸子瞬间变得模糊而潮湿。长长的睫毛眨动如蝶的残翅。
那个人的泪水。
他第一次看见。

整个世界似乎都变了颜色。他觉得有种陌生的情感正在快速地滋长。
掩藏了一世的情感。

宿命。轮回。
爱上的不是一生一世，而是永生永世。

情意动，万生劫，但求与你不曾相逢。
陌上桑，临江仙，只愿今生不再相恋。
寂寞花，开无常，天命难违，生死永望。

＜前世。死亡＞

我饮了毒酒，和你给母亲的一样。

杨花坠，点点似离人泪。
我飘飘忽忽，来到冥河边。身后传来你的声音，可我不会回头。
我什么都不欠你。你欠我的，我也不想再要回。从此生死两相忘。

奈何桥边，孟婆汤。
慈爱的老婆婆怜惜而悲悯地看着我，身边无数游魂走过。
我立在那儿，毫不犹豫地饮了下去。
泪从眼角滑落，我只希望来世不要再与你相逢。

黄泉路上黄泉事，奈何桥边奈何人。
是谁的眼帘翻动？是谁的梦语呓声？
前世不过是一场梦，来生亦不过如此。
如此而已。

我从桥上过，桥下的水，汩汩而流。
你的记忆随着脚步一点点地消失。
我笑了。
是不是这样就可以永远忘了你？

毁了一世，绝了相思。

＜今生。后续＞

江湖上传言：某某少侠独探魔窟，却丢了性命。尸骨无存。后来，当初发起除魔之人一夜之间，满门抄斩。

于是就再没有人去寻，也再没有人去探。
打不过了就躲起来，连头也不敢伸出来。就像只是一时的兴起，失了兴致，就不想再玩下去了。
江湖上的血雨腥风，不过只是一场儿戏。而已。
可悲。可叹。可恨。

寂寞的桃花林。
他坐在屋顶上，喝酒。迷蒙的双眼说明他已经醉了。
他痴痴地笑着，身后的长发缠了一生。
山顶上的云雾，终年不散。蓝蓝的天，低得触手可及。
他傻傻地伸手去够，却被人扯到怀里。
他半眯眼，赌气：你去哪里了？都不陪我喝酒。
然后孩子气地把脸转到另一边。
可下一秒，一个绵长的吻就落了下来。
天，刹时远了；云，瞬间散了；桃花，一夜落尽了。
他偷偷笑了，闭上眼，漫天漫天的粉色花瓣飘下来，将他淹没。
盼了一世，终了相思。

＜千年。轮回＞

前世今生轮回转，相见欢，寂寞长。生死相随，生生世世永不忘。

二零零五年四月二十九日。早上八点。
他匆匆从宿舍里跑出。
要迟到了。他边穿外套，边念叨。急急地往楼下跑。
那帮死小子，竟没有一个人叫醒自己。 重色轻友，忘恩负义，呸呸呸。
嘴里骂着，脚步却不停。

到二楼转角的时候，他不小心与从旁边宿舍走出来的人撞倒了一起。
对不起。他抓住扶梯，稳住身子，向那人道歉。
那人靠在墙上。抬头。
黑衣黑发，俊眉冷眼。
他一愣，时间一瞬停止。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