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哪,你当默默无声,专等候他,因为我的期盼是从他而来。唯独他是我的磐石,我的拯救,他是我的高台,我必不动摇②。
1
湘北的夏末秋初仍然洋溢着热烈的空气,篮球馆就是最好的证明。自从打败山王归来后,篮球队成了全校毋庸置疑的明星,社团招新甚至还贴出主力队员的等身海报以供仰慕英雄的狂热粉丝合影。樱木对那海报中C位的自己甚为满意,谁不爱高大英俊、力挽狂澜的超级新星呢?
这一天的训练也是这样,天才甫一现身,场馆内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他嘻嘻哈哈摇摇摆摆走到场中,向全场观众致意,随即抄起不知从哪里出现的篮球,几步便到篮下,本是准备表演惊天动地大灌篮,事到临头却来了个急停跳投,随着篮球稳稳落入框中,天才的华丽出场也顺利完成。
接下来就是训练赛,无趣但日复一日的训练赛。赤木和木暮虽然年事已高,仍坚持着没有退队,前者在场上挥来斥去,后者则在场边耐心安抚,呵呵,鞭子与糖老一套,天才一眼就能看穿;宫城嘛,还是一如既往出风头,个子小小心比天高,不会真以为能成为下任队长吧,哼哼,本天才到时候可要考教考教;死狐狸流川枫在老老实实练习传球,不错,也算得上改邪归正、孺子可教;洋平和樱木军团正在场边玩耍,好像还在讨论打架事宜,不错,有什么事本天才一定罩着你们。
好像漏了谁……小三?
他有点不想提三井寿。前段时间,樱木对阵山王时受过一点小伤,还好凭借天才的本事和努力迅速复健成功,王者归来。别说湘北队内,就连陵南海南的人也来庆祝过好几轮。
唯有三井寿对此不屑一顾。
三井寿,明明应该是自己的好队友,却在自己复健归队后,表现得很不一样。他既不热心恭迎天才的归来,也不在球场上和他击掌欢呼。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酷的脸,不关心,不在意,只有打球下狠手时才显露一丁半点过激情绪,好似对樱木现在回归球场很有意见似的。
就像现在,他正在场上练习射球,偶尔转头看他一眼,眼神比冰雪还要冷漠,也不知道早上起床吃错了什么药。
樱木读不懂这个表情。在他记忆中,三井寿有着几张不同的脸孔:据眼睛兄描述,武石国中的MVP篮球手应该是留着中分头的元气正太,笑起来见牙不见眼那种小屁孩;自己亲眼所见的、带着不良少年团体来篮球馆找茬的三井寿,则是个中分长发的、不男不女的混球(还缺了门牙),光凭长相都值得被首发四人轮流痛殴;至于所谓剪短长发、放弃自尊和骄傲回到篮球队的三井寿,却挂起一张故作老成的沧桑脸孔,处处留着心眼,时时怀着警惕,生怕别人看不起他。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并肩作战的日子越来越多,他那蓝黑色的寸头长长,梳理成不突兀的偏分,脸孔也柔和下来,舒展的剑眉和闪闪发亮的眼睛愈见坚韧深沉之情,同时混合了一种坏孩子和油条前辈的、略带天真的狡黠无赖。
不止是这样。樱木暗中观察过他,他对他的旧伤,以及与之相关的两年虚度光阴,具有不分时间地点的感怀和伤痛。它们有时是刺痛他强烈自尊的棉中隐针,有时是唤醒他好胜之心的可怖力量。更多的时候,它们构成三井独特气质中的一部分,令人敬畏的骄傲无坚不摧,却曾被自己差点摧毁,留下令人神伤的裂纹。
那张英俊脸孔上,同样也有一道疤痕,斜在左侧下颌,颜色很浅,但当时应该伤得很深。
樱木远远望着那疤痕,手里忽然间多了一支蒲公英,随随便便一吹,无数绒球飘散开去,对面的三井像是在漫天飞雪里向他微笑一样。奇怪,夏天的余韵还没过去,哪里来的雪?
但三井的脸孔确实是融在雪中的。雪花将他英挺的轮廓凝固成雾化的冰。明明是侵略性极强、如同野火燎原一样的投篮风格,立在寒冷的雪地里却是没有丝毫违和的。
——我是三井寿,是个永不放弃的人。
他简直像天生要在冰天雪地里燃烧一样。要么融化天地,要么永远熄灭。
顺风顺水的天才樱木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三井寿遇到了大问题。比膝盖受伤、牙齿摔断、脸孔破相、堕落不良(可能只限于留长头发和不打篮球,听说烟都不会抽,打架实战就更别提了)、打不了篮球还要严重的问题,甚至是和“让归队后的三井再次打不了篮球”相提并论的问题。
那么天才的问题是,三井的问题是什么?
不管那问题是什么,心怀狐朋狗友者如樱木花道,当然不吝惜帮三井一把。
他用眼神指使木暮去缠住三井,眼镜兄果然乖巧,真的去找三井闲话家常。他则偷偷退到场边,翻找着三井的球包,想要找到什么线索。
看起来很贵的毛巾、不认识牌子的饮料……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还有复健相关的外文杂志,边上是歪歪扭扭的日文笔记,这狗爬的字体应该是三井的,脊椎什么什么,奇怪,脊椎和膝盖,应当不是一回事,何况,他刚才一直跑跑跳跳,也没见喊痛流泪……还有他的手机。喂,手机是自己亮起来的,可不能怪本天才偷看。
他把自己缩起来,变成和篮球一样大、却仍维持着火红光晕的一团,企图用那个小小球包遮住自己,好让他为所欲为的搜查行动变得顺理成章。他按下按键,手机提示内存已满,可清理留言箱。点进去一瞧,里面满满的都是语音信息,备注里没有名字,只有个篮球的图案。时间很随意,但不少甚至是深夜收到或发送的。随便选一条点进去,一个咋咋呼呼的男声响了起来……
樱木还没来得及听清楚,手机就被抢走了,整个人也被一把提了起来。他抬起头,对上一个满面愤怒的三井。
樱木笑嘻嘻:“哦,是小三啊。怎么不和眼镜哥哥叙旧了?”
三井:“我在看你乱来。”
樱木:“小三,我们是好兄弟。我们之间哪有什么乱来不乱来?我这是关心你的日常生活。你……”他想试探这个留言箱的秘密,出口时却不由自主变了一句:“你膝盖还好吧?”
三井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
樱木这一刻觉得三井真的有点陌生。虽然只是大两级,三井的脸却一直算得上年轻,哪怕从同为男性的角度来看,都多多少少算得上有点值得称道的魅力。但此刻他的表情却凭空给这张脸蒙上了复杂的色彩,好像只是听了一句话就耗尽了力气,神气不起来了。
樱木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不是吧。这点训练强度,体力就不够了?比赛才刚刚开始呢……”他这样笑着,余光观察三井的膝盖,确实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
三井甩开他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冷冷道:“我知道。你尽管放马过来。”说着手上凭空出现一个旋转的篮球。
他的脚下同时出现了白线。他正站在防线上等樱木突破。他站得那么稳,根本不像膝盖受过伤的人,反倒以一种健全人——或者说,比健全人还要虚张声势、还要居高临下——的姿态,不容置疑地凝视着对面的樱木,无言的表情震耳欲聋:“你能打败我吗?”
樱木花道没有迟疑,复健后的天才不惧任何困难,他勇敢地迎了上去。
今天,今天的练习,才刚刚开始。
2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三井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
在这一天的训练时,樱木心里又不免浮出这个诘问。
前一次训练,他被三井打得灰头土脸。说真的,他已经尽力了,三井还是不放过他,像是不良少年打架,非要把对方打得捡不起来才甘休(尽管这家伙在不良时代根本没有打赢过任何人才对吧)。到底是谁说小三防守弱?受害者樱木要鸣不平了。
他隐约记起与海南战后那次二三年级和一年级的对抗赛。三井客串中锋人盯人防守自己,仅仅凭借卡位就让比他高壮快的天才却步篮下。樱木最后收获了两次犯规,一次被抢断,还有无数次无功而返的投球,就像国中五十次告白一样,明明应该一举拿下,结果却恰巧相反。这全怪三井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在对面作梗。但好处不是没有,三井的步法和意识,使樱木自己意识到了天才的微小瑕疵,于是获得了赤木教学篮下跳投的机会,并在那之后,获得了宫城、流川等人一起陪同练习的时间,所以,后来才会多出一个那么强大的秘密武器。
不对,说到练习,好像和三井也练习过。但不知为何,这一段的记忆有些模糊。
模糊归模糊,但大体印象还是好的,甚至是愉悦的。
所以果然只是小小的嫉妒心作祟而已,才会这么冷脸相待。三井并不是讨厌自己,而是嫉妒自己在全国大赛上大出风头,还能这么快这么快地成功复健、回归队伍。相比起来,他那两年的逃避堕落不就成笑话啦?没关系,本天才这就去安慰他,不要为天才和凡人的差距感到伤心,天才的光芒一定可以照到他身上,毕竟山王一战,三井也够帅气的不是?全场唯一一个四分球都拿到了。
不过,他性情大变,说不定还有别的原因。如今三井不只是冷脸,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分神。他在训练里针对自己时,似乎总在想着一些别的事,或者别的人。而且,记得他以前集体练习结束后,还会时不时来个射球加训。但如今他一下球场就收拾走人,一分一秒都不肯耽搁,像是要急着去见什么人似的。
他之前手机里那个备注,还有被他仔细保存的留言箱内容,那个刚刚点进去就被掐断、还没来得及听清的男声……
难不成……???
接下来的训练时间就在天才脑海里势如破竹的层层推理中度过了。没有意外,今天他在球场上又被三井虐了,根本无法突破,还被屡屡抢断。但没什么大不了,天才今天的心思本来就不在于打球。天才有天才的胜利方法。
于是樱木迅捷地拦住了正要离开球馆的三井。
“小三,你在谈恋爱吧。”他得意洋洋地宣布了自己的结论。
“……啊哈?啧,你知道了。”三井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太意外的表情。
“哈?原来是真的。”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你,国中被连续拒绝五十次的家伙。”
“啊你这个家伙真是欠揍……所以是谁那么不长眼睛啊?”
“什么啊。”
“和你谈恋爱的家伙,是谁啊?”
“什么家伙家伙的……拜托你对我这个前辈多少有点敬畏之心。”
“敬畏你啊?不存在的。”红色的头发凑近了,神神秘秘,“小三,那是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
“对,你的大秘密。原因就是,你那位神秘的恋人,是个打篮球的,男人。”他居高临下地吐露着露水般的咒语(也许只是把口水喷在三井身上),“别问我怎么知道的。说不定这个人还是我们共有的朋友,非常熟悉的那种。本天才猜得对吧哈哈哈哈?”
“樱木……”三井先是呆愣片刻,随即叹了口气,“那人是谁和你没有关系,樱木。现在不是你关心这种事的时候。”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处境吧。”樱木说。他笑够了,慢慢抱起手臂。
“什么处境?”三井微微皱眉,似乎开始认真听他说话。
“湘北之前能赢山王虽说是全队共同努力的结果,但有两个优势却是基本的保证:一个是你在进攻端对山王二号位的克制,一个是我对山王四号位攻守两端的全方面压制。十二月参加全县只有一个晋级名额的冬季选拔赛,你和我如果不努力的话,湘北就完了。火都烧到眉毛来了,你却找这个时间谈起恋爱来?”
“你在说什么呀。”三井似乎有些震惊,有些迷惑,有些好笑,又有点生气,“你会拼命,我也一样,没什么大不了……但冬季选拔赛和谈恋爱又有什么关系?共同学历考试我不理会,篮球我也不理会了?而且,什么事情,无论什么事情,也不可能阻止我谈这个恋爱。你本人尤其不行。”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好像越想越气了。
“既然是这样,我们不是挺好的朋友吗?你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晓之以理的路被堵住了,樱木开始动之以情。他真的好奇极了。小三的男朋友吗?光想想就觉得好笑了。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不是一门心思想回球场耍帅吗?”三井冷冷道。
果然这就是冷暴力的原因,到现在他还认为自己打篮球是耍帅讨女孩子喜欢是吧。樱木的笑容也转凉了:“本天才耍本天才的,你谈你的。关我什么事?”
“对啊,不关你的事。所以你就继续不管不顾地在这里打篮球好了。”三井仍在微笑,眼中却毫无笑意。
“到底是谁不管不顾了?就那么喜欢吗?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还是那么喜欢你的恋人。为此天天完成训练就跑去见他,一副生怕人家不见了的样子,也太好笑了吧。”樱木忍不住脱口而出,说完才发现自己对此事如此计较。本来这就是不公平的。他自问这段时间在球场上真的非常努力,这种努力就算得不到三井的夸赞,至少不应当是冷言冷语和暴力对抗才对。这都怪他那个神秘的恋人,把正常的小三变成了如今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原来谈恋爱会让一个人这么要死要活,他从前根本不知道。
“混蛋,你……你根本没有立场说这种话。”三井似乎真的生气了,睫毛都抖了几下,胸口起伏,里面像是藏了很多东西,每一样跳出来都可以暴打樱木几拳。他急吸几口气,又若无其事压住,好像胸口的东西没打到樱木,反而把他自己扯痛了。
“那干嘛要送我那种东西呢?”樱木终于在对方脸上找出了一点没见过的新奇样子,他不肯放弃继续刨根问底的机会,一定,一定,要在今天解决这个让自己烦恼了一阵子的问题。
“什么?”
“那个蠢极了的人偶啊。明明没有篮球架,也没有篮球,却维持着跳投的样子。”他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尖刻的怒气,怪声怪气起来,“说什么是防守练习时看了本天才的姿势有所启发,在街上随随便便买来,就那样丢给我,然后……”突然之间,他像发条失灵的人偶一样定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后?然后是怎样,他好像模糊起来了,心中只有一个感觉:三井的恋爱谈得并不一定让人讨厌,说不定应该让他去大谈特谈才对。但确实也有哪里不太对……
“樱木,你今天很不对劲。哪有这种东西?”三井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这一瞬间他似乎忘了与樱木的无名隔阂,忘了他那神秘的恋人,眼中只有这个樱木花道。
“你好好地,好好地想一想。”他小心地补充道,嘴角似乎还带点希冀的、甚至有点谦卑的笑意。
樱木看到他的表情,备受鼓舞:“哈?当然有!我还放在包包里,你看……诶?”他在球包里翻找了一阵,什么都没有找到。
“没有,对吧。”三井淡淡地望着他,“你觉得,这正常吗?”
“可恶,怎么回事啊……”樱木满腹疑惑抬起头来,球场却已经变成了一片洁白的雪地。
三井正立在那雪地中央,向他淡淡地微笑。不同于冷笑,也不同于希冀的笑,此时此刻三井寿的笑容是一种自怜的沉郁,仿佛他望着的不是樱木,而是镜中的某个他自己,或者什么伸出手去却不可触也不可及的所在。但他很快敛容垂睫,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默默而去。
“三井!”樱木听见自己这样喊,脚步却移不开去,哪怕走近一步都要撕裂自己。他急得大喊他的名字,但风雪裹挟了他的声音,天地间全是不由分说的白色,他的呼唤,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所以,那修长孤单的背影也没有回头。他踽踽独行,一直走到暴风雪淹没他的全副身影。
樱木沉默片刻,狐疑转身,眼前还是那个热闹的球场,有篮球传到他手里,天才哈哈一笑,运球突袭篮下,正要灌篮,却又莫名停步,手上做出了跳投的姿势,投篮的一瞬间,脚下橘色的地板,突然画出了一条弧形的三分线。
球进了,篮筐却倏尔化作男人的背影,化在空气中消失不见。随即,漫天的雪,再次轻轻地飘下来。
美丽的,纤尘不染的飞雪,仿佛可以净化整个世界。
今天,今天,就练习到这里吧。
3
转眼又到了下一个训练日。天才樱木又再次驾临他忠实的湘北篮球场。他放下球包,和所有人一一打招呼。嗯,良田和彩子在说笑,啊,牵手了?!真是值得大吃特吃一顿啊良田!大猩猩手上拿的是什么?深泽的提前录取通知?看来深泽也不过是个动物园罢了;晴子手上拿着死狐狸的信?他去了国家队集训?没事,天才只是把名额让给他而已,谁叫狐狸低声下气恳求自己呢?还有樱木军团?洋平获得了和光不良王的称号,太好了洋平!真是可喜可贺!不错,非常不错!大家都很有精神,明年一定要拳打海南,脚踩山王,在天才樱木花道的领导下,让湘北夺得全国大赛的冠军金杯!
他在场中叉腰,哈哈大笑,赢得满堂喝彩的同时,后背接收到一束冷厉的寒气。
回头望去,不出所料,又是满脸不屑的三井。他站在边线上,用非常嘲讽、非常轻蔑地眼神望着自己,好像在说:“有我在,奉劝你别做白日梦。”边说边拍打篮球,规律的音节好像是在妄想打天才的巴掌。
樱木的大笑戛然而止,没滋没味地放下手臂,左抠右摸起来。
承认吧,复健成功以来的这段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唯一不对付的,的的确确就是三井寿了。
这真的太怪了。樱木真的搞不懂到底哪里得罪了他,为什么自己只要出现在球场上,三井对他就是一副严防死守、对抗到底的态度,训练前后也毫无交集,可以说能躲则躲能避则避,生怕和自己多说一句话,像是多沾一秒就要崩溃坍塌一般。
这真的是很滑稽的一件事,难道三井寿真的是个小肚鸡肠、没有容人之量的男人吗?他偷偷谈恋爱,天才还没怪罪他咧,他怎么好意思这样对天才啊。
没道理,宫城谈恋爱,赤木被深泽提前招录,流川枫去国家队集训,洋平身登不良宝座,哪一样不更招仇恨了?没道理他樱木会被小三针对啊,冤枉啊。
尽管已经经过多次成熟思考,也尝试过交互对话,对方就是一副软硬不吃死扛到底的态度。真的,早知道他是这种人,当初踢馆时就应该打得他捡不起来,看他还怎么向老爹痛哭流涕乞求归队,凭空变成了比以前的狐狸还烦人的眼中钉。
不行。冷静,天才应该冷静地推理,用事实证据说话,而非凭借想象揣摩不良老男人过气篮球手难以捉摸的性情。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记忆里明明是有不少不算讨厌的交集才对。
不良少年的那家伙,浪费两年的那家伙,哭着归队的那家伙,在和翔阳比赛时,凭着燃烧的斗志追平60-60,攻下20分,其中15分为三分球,才被木暮搀扶下场,却在自己五犯离场的灌篮时从板凳上站起来,默默凝注,久久远望;
性格冲动的那家伙,奸诈狡猾的那家伙,自以为是的那家伙,在和海南比赛时,在自己被中年人撞倒在地面上时,第一个冲了上来,揭穿中年人恶意犯规,却在自己暴跳而起要和中年人拼命时,在后面牢牢抱住自己;
好管闲事的那家伙、自命不凡的那家伙、老谋深算的那家伙,在和陵南比赛时,在自己被臭阿福那个混蛋羞辱时,接过了防守福田的任务,直接冻结了他,同时还在进攻端担当主攻手,奋力追分。而后来自己成功诱使鱼住犯规时,是他第一个拖着疲惫的身体跑来庆祝赞赏,还趁机打了天才好几肘;
不自量力的那家伙、平平无奇的那家伙、心浮气躁的那家伙,在和丰玉比赛前的列车上,自己注意到岸本把手臂放到眼睛兄身上时,同时也心有灵犀地投向了关注的目光,可以想见,如果真有冲突,自己冲上去时,他也会跟上来。比赛后却对赤木被深泽邀约的电话耿耿于怀,满脸“为什么不来找我”。三年级的人还这么幼稚,摆什么前辈谱,真是令人发噱;
纯地板流的那家伙,身材不高的那家伙,体能耗尽的那家伙,在对抗山王比赛的最后一刻,在自己跑前场执行绝杀时,轮转过去卡住了小河田的位置,替自己保护着那个篮板球。对了,他在此前还制造了一次技惊四座的3+1,三次罚球全中,加罚也命中。再往前,宫城罚入两球前,他还特地来跟自己击掌,因为自己一直在拼尽全力替他抢三分篮板球……
这些都是错觉吗?显然不是的。但好像还有更多的琐事铺陈其间,只是,这些琐事如同冬天的飞雪一样,明明飘撒得铺天盖地,却模糊得看不清任何一片。
飞雪之中,三井的轮廓慢慢显现。明明算不上高大健硕的体型,在雪地里蓦地一杵,倒也显得有那么一点魁梧可靠。发丝随风翻飞、一双眼睛沉沉望过来的样子,像什么皮毛打结、警惕戒备的流浪动物,让他无由来生出小小的怜惜。
莫名其妙,三井明明在冷厉地对待自己,自己却无端端怜惜起他了。嘁,小三有什么值得怜惜的?不就是没有女孩子追只有男孩子爱吗?不就是受过伤不良了两年现在浪子回头追不上进度很辛苦吗?不就是长得帅三分强体力却不足弹跳也够呛,要靠篮板王樱木花道为他兜底、帮他争取更多射球机会吗?
要不是输给爱和的话,要是一直打下去的话,三井一定会走到很远很远、很高很高的地方去吧。到时候他就会知道,他并没有错过那两年,他只是在等着和本天才搭档罢了,他欠缺的,本天才都有,他厉害的,本天才也很欣赏,他们就是要一起这样互补互助打篮球的。
等下,为什么会输给爱和?好像是因为自己没参加……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没有继续参赛呢?带着小三打遍全国,不是挺神气的吗?
哦,因为我在对山王的比赛中受了点小伤。
受伤了,不能打篮球,赔上职业生命?隐约之中,还有比赔上职业生命还重要的事情,好像完成不了了。
就在这时,飞雪中的一片好像落到了他的手心。不,不是飞雪,是一尊没有重量的玩具人偶,正做着跳投的姿势,很认真似地。
哪来的怪东西?樱木低下头去,研究着那怪异的姿势。
就在这一刻,头顶上突然轻轻落下一片吐息,有个不甚清晰的声音轻轻发问。
他问了一个问题,听不太清……
樱木猛地抬头,雪地和人偶同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热闹的湘北球馆。原来是天才又在训练时发呆了,真不好意思,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天才嘛,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的。
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的。不要紧,我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地康复了。职业生涯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我都会,好好对待的,决不食言。
对面的三井却没有这么好的耐性和心情,他冷脸道:“樱木花道,你发什么呆?你不是急着打球吗?来啊,有本事就突破我。”
樱木心中突然腾出一股莫名的火焰,点火的正是毫不知情还高高在上的三井寿。他摆出当年应付踢馆的脸孔,恶狠狠道:“你自找的。”
说来就来,他运球至三分线前,三井毫不犹豫地逼了上来。攻防变成了技巧的对抗和身体的决斗。樱木以余光观察周遭,奇怪,赤木、宫城,木暮、甚至本应该出现在国家队的死狐狸都在跑动,没人注意1v1的他和他。看来,这确实是一场只属于你和我的硬仗,我们这就分个高下。他转身运球想从左侧突破,三井在前面;回身右侧,三井也毫厘不落地旋过来,堪堪抵在他前面。
樱木心中突然生起一种感觉:三井就是要和他对抗到底,不让他在这个球场上往前走一步,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就这么想拦着我?既然是这样……他突然原地弹了起来。
不是跳投,是三分球。他在跳起来的一刻还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在空中升腾的瞬间却已明明白白。他想起来,不知道是某一次,也可能有很多次,他在集体训练结束后,坐在篮球场边看三井练习射球。对方的神情,动作,还有偶尔回头向自己投来的笑容,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好像从来没有忘记过。
他来不及计较这段莫名的回忆,只是如有所悟地模仿着那个优美的动作,好像在心里已经反复摩挲了一千一万次般熟稔。他此刻就像三井寿的镜像一样,准备射球,哪怕实际上他从来没有成功投中过一次三分。可没关系。三井,这一刻我就是曾经的你,你这么厉害,能不能打败你自己?
就在这一瞬间,三井也纵身起跳,企图拦下樱木。他显然没有樱木的跳跃能力,滞空片刻便又回落。樱木在半空中还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似乎要等欣赏完三井不甘的眼神,才把手中的篮球心满意足地射出去。
可他没有等到期望中的结果,三井触地,左脚突然一滑,随即重重跪倒在地面上,震得整个球场都在轰鸣摇晃。红黑色的护膝应声跌落,白皙的膝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鲜血。
樱木忘了投球,他落下来,呆呆地望着颤抖的人影和满地的鲜血,心中突然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汗水从他额头上涔涔而落,抬头一看,篮球馆下起了雪。那雪片像是要迎合鲜血一样,白得耀眼,只一瞬间,目所能及处都是纯洁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白,唯有三井寿半蹲低头的孤独身影,如血色长剑一般插在雪地上。
“三井寿?”他轻轻喊。他这段日子为了揣测三井吃错了什么药,心中曾无数次默念这个名字。但没有一次是这样的轻柔,这样的恐惧。几乎不受支配地,他心中涌出无数话要说:他要告诉他,就算又受伤了也不要紧,上一次没赶上,这一次自己绝对奉陪到底;他要告诉他,冷脸对抗也没关系,你应当有你的道理,你不想讲,那就不讲好了;他要告诉他,对不起……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在漫天飞雪中失语哽咽。事实证明,当这人在眼前罹受命运责难、自己却阻止不了时,一切话语和心情都变得毫无用武之地。球还在他手里,仿佛他还是三井寿的美丽镜像。可他这一刻几近就是三井寿本人,他能感受到在那跪着的躯体里,也同样埋藏了巨大的苦痛,一点也不比此刻的樱木少。那苦痛诡异非常,仿佛他们正在共享着一个私密又公开的致命伤口,它毫无忌惮地、欢欣鼓舞地喷射鲜血,鲜血化作洁白雪片,轻飘慢舞、道貌岸然地落在他们身上,像挥之不去的圣洁光环,像不请自来的甜美伪装。于是这苦痛变得巨大又渺小,狠厉又柔情,他和他都没有辩白的机会,更无回转的可能,只能在雪地中,越埋越深。
周遭万物都消失了,天地之间只有他和他,如同置身于时间的缝隙。
他和他如此接近,樱木却竟然不敢伸手去扶他。他只轻轻地喊他的名字,三井寿,三井寿,好像这个名字能够给他止血、为他抚平伤痛一样。
樱木花道和三井寿,谁是更脆弱的那一个呢?他从前以为他知道,现在却发现原来他不知道。但那个名字硌在嘴里,如同一把奇怪的利剑插入心口,让他感同身受地痛了起来,痛得头脑轰鸣、浑身发抖,嘴巴里也全是腥热的血气,甚至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几乎要将他拦腰折断。他奋力挣扎却不由得脱力跌落。可他仍不肯低头,跪都跪了,索性就耗费着正在急速流失的力量,一寸一寸靠近三井,然后,用一个跳投的姿势,双臂围住了他的脖颈。
雪下得更大了。
世界正在崩塌,他却选择在这时候来拥抱他③。
他问:“还痛吗?”
三井寿终于抬起头来,笑容疲倦,温情,像是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的路,终于停在了某个地方,得到了,安于沉眠的终极平静,或者是,挽回生机的一线机会。
“花道。”他轻轻说,眼中浮起一层水光,“回来吧。”
然后彻底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4
不好意思,刚刚医生多留了我一会儿,耽搁了不少时间。谢谢你,洋平。
不用,他也是我的朋友啊。刚刚催眠时的感觉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对了,过几天宫城也想过来看看,我叫他不要添乱。如果他求你,麻烦你务必直接拒绝。
在你眼里,我恐怕也很多余吧。毕竟住在这种病房里,24小时看护和监查一应俱全,看起来似乎不用别人插手。
那也不是。我不在的时候,有人陪陪他也好。他爱热闹。
我的意思是,除了陪他治疗,其他时候你不用来得那么勤。你之前说,这是一场不知终点的加时赛,你要保存体力一直留在场上,留到取得胜利的那一刻。结果你却一直一直把自己黏在这里,这不太像样吧。
没有的事,我当然有过自己的时间,也有认真训练。十二月时如果像输给爱和一样输给其他队,他一定要叉腰大笑:没有本天才,你们什么都干不成。我可忍不了这个。
……好吧。
那么在我接受协同治疗的时候,新来的会诊团队有什么新消息吗?
会诊结果,还是维持重症SMAS的诊断。
是吗?淡淡的声音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仿佛毫无印象,或者是根本无动于衷。
是的,就是之前跟你说的那个Social MalAjustment Syndrom,适应不良综合征,生活环境出现重大变化或遇到极度挫折时,个体的心理、行为特征无法适应,由此诱发各种心理障碍和心理疾患。具体到他身上,就是幻想复健已经完全成功,回归湘北。
嗯。
现在的治疗,要考虑停下来吗?
什么?
就是你现在坚持的心理治疗啊。你说你也受过重伤,你最明白那样的心情,为了防止他重蹈你逃避现实、一蹶不振的覆辙,在他出现反向的自恋放纵情绪时,你坚持要采取心理治疗方案,为此不惜回去求助你的家族,从国外聘请专家来镰仓进行干预。这不是你一直死命坚持的事情吗?
所以你说停下来,是因为现在他的症状反倒一天比一天加重了,你认为是我故意谋害他?
三井,你冷静点。没有谁责怪你,我们都明白你的心情。
你们都不明白。你们怎么会明白。
三井!
现在放弃等于提前结束比赛。治疗不能停下来。他必须走出来,剜肉断骨、失魂落魄也要走出来。如果这一回他不战胜幻境、不战胜心理、不战胜他自己,他会堕落得一辈子怨恨他自己。我不能眼瞧着他变成那样。所以,哪怕是风险再大的法子,我也要试一试。
可这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所谓“在自我构建的、镜子一般的幻象中越陷越深”的风险吗?可我现在不是也参与到治疗中去了吗?医生不是说,找个最能打破他幻想的人与他一起进入催眠治疗,就有可能粉碎他的梦境,让他回到现实里来吗?
我说的就是这个风险。三井,你保证你不会做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我能做什么可怕的事情?
如果你没有违规行为,那么在刚才的治疗里,监测你生命指标的仪器为什么会突然疯狂报警?医生一开始就警告过你,在催眠幻境中直接向他暴露真实情况,会对他造成致命伤害;而如果你在里面做出什么损伤你自己肉体的危险举动,你现实中的身体一样会发生不可逆转的实质伤害。前面一件,我信任你有最大的耐心和勇气绝不会触及一二。可后面一件呢?你今天在那幻境里做了什么要让医生留你单独谈话那么久?你身上到底有没有出问题?
……你别管了。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相信他会从镜中走出来的。
说来说去还是这句。那我问你:最后的最后,就算竭尽一切努力,他要还是走不出来呢?这样下去,他要是连肉体也……?
那也不关你们的事。他在发病昏迷前的最后意识,是把所有监护决定权都交给我。你算什么?
……这场谈话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
本来就是。
好吧,三井寿,好吧。祝你,祝你们……
三井看着水户洋平摔门而去,转头坐下,尽量不去回想他脸孔消失前那一瞬间的悲悯和不忍。
望着病床上的睡颜,他波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落地窗外雪绒絮絮飞落,随着风儿打转,它们时而纠缠在一起,时而又远远散开,像在争夺看不见的篮球,热闹极了。
想不想看看真正的雪?他突然微笑说。
出来才知道外面实在是冷得很。幸好他们都裹得严严实实,有浅薄资格挑战这个寒冬。轮椅的辙印轧过无人涉足的雪地,他们像是来到了一小片不为人知的世外之地。
三井把人偶放在雪地中央。随即后撤数步,维持着一个可以观赏雪景、可以凝注人偶的距离,锁好身前的轮椅,并来回施加不同力量拖动数次,然后调整了伞的位置,确保他们笼在一个相对平静安稳的空间里。他在这些动作中屈展了好几次左膝,那里像顺滑的齿轮一样运转无虞。他漠然一笑,没有说什么。
天寒地冻中,维持着跳投姿势的人偶静静立在那里,仿佛随时都可以投一个没有篮筐的球。
三井不敢想这玩意居然是当初自己送出去的定情信物。在那次二三年级和一年级的对抗赛后④,两个人秘密进行了一段时间的防守教学。三井教他防守,他则巩固和炫耀新近学习的篮下跳投。有一次离开之前,那个人偶从自己的球包里掉了出来,正好落到他手里。三井趁着对方低头研究的时候,鬼使神差、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和自己打一辈子篮球——本想着掉都掉出来了,随随便便糊弄一下就好。可惜对方耳朵太尖了,还是给他听去了——甚至听懂了。天知道这个粗神经的家伙是怎么听懂这句话的,天地可鉴,那明明只是热血男孩剧烈运动后缺氧状态下的一句中二发言而已。莫非那一刻自己的神情、声音、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默默出卖了自己?不是吧,自己都没有想得那么清楚的事情,自己怎么出卖自己?樱木那种人又凭什么要凭借一句话下定论?
更烦人的是,那家伙自以为是地听懂了,却没有任何回应,甚至满脸见鬼地转头撒腿跑了,留三井一个人在原地窘迫窒息。
之后再同他做防守练习时(不是惯常的私密教学,它像是凭空蒸发一样被他和他同时抹去了),多少就有点不自在,但两人都装作无事发生。确实,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误会的人是樱木花道,而非他三井寿。再后来呢,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好像是他和流川枫太近了,和水户洋平太亲了,和仙道彰太密切了。在某个近于爆发的不爽阈值前,自己索性翘掉训练去和铁男德男一群人骑机车兜风,甚至在校外的小球场转着篮球谈笑风生。
谁想得到樱木花道蹬着自行车单枪匹马、气势汹汹地追来了。
他来了,他来了,恶狠狠环视四周,特别是地上那个还在骨碌骨碌滚着的篮球。然后他当着那么多人打了三井一巴掌,脆生生的一巴掌,下颌的疤痕立刻就红了起来,一跳一跳地,闪电一样劈起来。三井大怒要还手,就在手臂抡下来的前一瞬,对方怒不可遏地大喊:“三井寿你想后悔吗?”
然后……没打成,莫名其妙地在一起了。像达摩克里斯之剑,随便找了两个人一插,串在一起。樱木感觉怎么样,三井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脸上隐隐作痛。
什么玩意,简直是乱来嘛。
他们交往的事情应该是湘北篮球队大秘密里较容易发现的一个。如果说流川枫仙道彰藤真健司是神奈川受女孩欢迎的高中生第一梯队,那么三井和樱木无疑更有男人缘——当然只是和朋友打交道那种。但越是和男性勾肩搭背哥俩好,越能显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旁人不同。一来,樱木虽然学会了球场上的假动作,却始终不善在人情世故中作伪。尽管他对三井从不黏黏糊糊,但偶尔比昵称更调笑的呼唤(不是寿寿!)、对抗时专注望过去的、闪闪发亮的眼睛、练习结束后百无聊赖却从不落空的等待,都全数看在旁人眼里;二来,三井需要用这个名头踢开樱木身边诸如流川仙道水户等一干不应当相干的人(同时也便于向铁男等人解释当初为什么白白挨了打不还手,以此掐断这个笑柄),所以在木暮私下试探的时候,他含糊其辞,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不过,就三井那个性格来说,没有斩钉截铁说不是且没有痛揍木暮(也许是他在湘北唯一打得过的正式球员?),真相已经不言自明了。三井懒得解释,任由别人想象。实际上他对这段恋情没抱持什么信心,就樱木那五十次告白记录和自己不良期间对各色男女的接触感悟而论,他和他实在不像是会长久的样子。不过,暂时将就着吧,趁着彼此还没有讨厌,凑合着过一段日子也没什么要紧。他们的日子过得确实很紧,早上上学前在校门口碰头,中午一起去天台吃饭,下课一起在篮球馆训练,附加时不时的私下教学练习,晚上还互发语音信息到半夜,连篇废话存得三井手机满满当当,删都删不完,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话可说。
于是连海南都知道湘北队内有一对内部解决、自行消化、不流入市场祸害无知少女无畏少男的奇葩组合,称得上公正公平、可喜可贺,当然可能有几位男士持保守或不赞成意见,可惜当事人拒不采纳。总的来说,大伙儿心知肚明暗暗发笑,但从不面上提起,可能是为了维护三井的自尊心,也避免招惹樱木得了话头,顺势撒欢发疯。说实在的,这家伙连谈恋爱的样子都有点像笨蛋跳投,很认真,很笨拙,让人很专心地看,很真心地为他鼓劲加油。这其实正是三井定制那个人偶的初衷。他逃避、浪荡、荒废了两年,好容易浪子回头了,也仍然恢复不了那等纯粹热烈的生命力和专注的心情。樱木的出现像补齐了残缺的他,让他归队后以日益勃发的勇气,从逃避心态的余韵中一寸一寸转回身来,直到镜中出现新的自己——不是国中和高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气少年,而是每一个三井的总和,从残片中拼出的,新的自己,身边还有一个热烈燃烧的家伙,对着镜子跳投傻笑,投中了就趾高气扬哈哈大笑,没投中就怪自己,要找自己耍赖。
想到这里,三井笑了,指给他看那人偶。你看,那笨蛋样子,像不像你?
空旷的雪地里无人回答。只有一片雪花飞下来,轻轻沾在泛红的睫毛上。
三井低下腰,曲起指背关节,把它轻轻掸去。突然间心里升起一阵不可自抑的甜蜜。
这种像露水滴上叶缘一样微小的动作,是他们曾经惯用的调情方式:教他防守技巧时,汗涔涔的前臂擦过他一小片肌肤;赛场上击掌庆祝入球时,指尖在他掌心里轻轻一划;傻瓜三人组一起坐在体育馆门口看星星时,手肘轻轻一挤他的腰肢。那神经脱线的家伙却没那么多柔情的壮举,只记得有一次,无由来地,他凑过来,轻轻吹了吹自己左侧下颌的疤痕。
“还痛吗?”那家伙大大咧咧地问。也不知道问的是哪一次,哪一种。
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呢?不记得了。
三井突然希望自己疲惫,疲惫得可以蜷进回忆构成的柔情里,重新体会曾经不予重视、微不足道的每个瞬间;他又希望自己坚不可摧,像此刻举着伞一样,挡去所有的风霜雨雪;他还希望自己脆弱,脆弱得干脆就坍塌在地,像拾不起的雪片一样,融化在那人惶急的眼睛和有力的手心里;他也希望自己平静,成为这无尽冬天里没有质量、没有体积的一个奇点,就此无辜无负,就此无迹无踪。
可它们全数都没有实现。
在陪伴那人进行催眠治疗的过程中,他的心像在打一场没有计时、未知终点的球赛,焦虑和甜蜜在争球,痛苦和企盼在抢断,一会儿这个独占风头,一会儿那个尽展身手。他气喘吁吁、摇摇欲坠地跋涉在两个半场之间,分不清攻守,辨不明敌我,一会儿几近晕厥,一会儿又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野望催促他,痛不欲生的软弱肢解他,怎么可能会不痛呢?别说MVP三井寿,遑论小混混三井寿,哪怕是重生般努力振作起来的心灵和身体一起发力,也打不过它们啊。
尽管如此,他还在场上。
在那儿等我!我不会失约,我会在那空谷幽地与你相会⑤。
可你到底在哪儿?在休息区吗?在看台上吗?在我触手可及却故作无视的咫尺之间吗?在我漠不关心却望断天际的千里之外吗?在永不重来的过去,在遥不可及的未来,唯独不在此时此刻的现实中吗?
如果灾难来得早有预兆,早该教你一些应对它们的技巧;如果别离来得自出心裁,本当提醒自己一点执迷不悟的下场。我是如此自私地折磨你,如同折磨过去的我自己,把我没做得到的事情强行托付于你,迫你在美梦里垂死挣扎而非松快沉沦;我又如此幼稚地信任你,如同你在昏迷前把决定权交给我的那种信任一般地信任你,然后在这个没有你的世界里,静静地等着你。等你回来。
或者,再不回来。
不,我没有束手无策地等,我做了很多,所有现实里没来得及对你做的混账事,在幻境中我都做了个爽。无视你,冷落你,打击你,伤害你,教你知道我三井寿也不是好惹的,毕竟,你在梦境里都不忘为所有人编造美丽结局,就只把我一个人当好兄弟。真有你的,你值得被我混蛋一万次都不解气。
我是这么个充满恶意的混蛋,你从前真该多打我几次的。
可就算我是这样的混蛋,你也还在不遗余力地企图拯救我。哪怕你自己的心已经病了,哪怕你已经不知道你正是我那“神秘的恋人”了,你还在为我忧思忧虑。你明明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家伙,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心意分给我?如你现实中从未曾吐露,如你催眠时无意间倾泻——你是遗憾没有早两年认识我,早点陪我度过那逃避现实、自暴自弃的黑暗时光,所以才加倍对我好吗?你是怕不能和我再打一辈子篮球了,所以才会急着要好起来,才会生这种病吗?你是怕我怪你怨你,所以潜意识里也屏蔽了我这位一点也不神秘的狗屁恋人吗?
你一个人。你在那片高加索山一样的雪地中,冷不冷?你被鹫鹰啄食情感凝结的肝脏时,恨不恨?你是否后悔曾为人类带去和你的头发一样热烈的火种与救赎,却被命运和天神束缚于悬崖的顶峰?
既然如此,我怎么对你都不要紧了吧。那我现在加倍对你不好,你怎么想?怎么不跳起来打得我头破血流?还要我自己对自己动手?好你个樱木花道,我看你纯属欠揍……
还痛吗?亏你问得出来。如果这段开始得莫名其妙、发展得奇形怪状的感情最后无疾而终,或者有人厌烦了离开了消失了,如同大海流成溪水,渐渐干涸,也就算了,多年后回想起来,也能勉强算作一次别出心裁的人生体验。但如今它在汹涌澎湃、与日俱增的势头下被生生截断、扭曲、碾碎、蒸发,变成了不会融化、永不停止的雪,那寒冷将是彻骨透心的,足够把整个世界变成另一片高加索山。
这本来就不公平。我和你还没有完全搞明白什么是爱,就直接沦落成了爱的殉道者。心成了这个样子,躯体还顽固地苟延残喘着,在这个冰封天地中纤尘不染地佯装从容不迫。这怎么可能不痛呢?
实际上,痛不痛又有什么分别?有没有人能在被爱处刑得痛不欲生的同时面对所爱之人冷如冰霜毫不动容?我能。有没有人能与所爱之人遥遥分离再难重逢却日复一日与他咫尺相对耳鬓厮磨?我能。有没有人,有没有人,能够献祭本不牢靠的安全感、本不存在的忠诚,本不坚强的心,换取哪怕一瞬间,所爱之人的注视⑦?我能。
只是,在幻境中终于走投无路、冒着现实风险豁出去重新撞伤膝盖、企图获取你一点点怜悯的我,在那一刻真正体会到了你当初对战山王时受伤的心情:一生中最光荣的那一刻,不是别的什么时候,就是那瞬间了。之后不能站起来也好,不能打球也罢……只要这一刻能再次让你明白我在想什么,那该多好啊。
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没有能够把你带回来……回来我身边。
我如此思念你,我是如此思念你。
他俯下身去,从背后轻轻抱住轮椅上毫无知觉的人形。
雪还在下着。
雪花一片片飘下来,覆盖人偶的身躯,像是给它穿上白色的球衣,或者一尘不染的礼服,再或晶莹剔透的枷锁。这纯洁无暇的世界更像是一面镜子一样横亘眼前,把未来与过去、死亡和生机一并隔去,诡异得冰冷柔情,安详得万籁俱静。
在这里没有来路,没有去途。天地广阔得像个囚笼,所覆住的就只有他和他。
他想就这样搂住他。也许雪会越下越大,下到世界尽头,然后他们变成洁白琥珀里相依为命的蜉蝣蝼蚁,被深深掩埋也不要紧。等到若干年后,人类都不存在了,新的智慧生命把他们挖出来,会感叹曾经有过这样微不足道却苦苦挣扎的生物,实实在在存在过。
与实实在在相反,就在这一刻,冰天雪地、万籁俱寂之中,吹来了一丝微弱的暖风。
他的侧脸迎来了一个轻柔的吐息,像一个吻那么轻,又像一个吻那么重。
三井微微而笑,为着不存在的幻觉而微笑,直到那轻柔沉重的吻再次慢慢地落下来,落在他下颌的疤痕上。
他像被打了一个耳光一样跳了起来,手上伞一丢,撞鬼一样瞪着轮椅上的人影:“樱木花道?”
那人影一动不动,十几秒后才磕磕巴巴地打了个颤,像休眠已久的火山突然断续喷出一缕骇人的岩浆:“没想到,醒过来,是在雪地里,冷死,本天才了。你还在哭,哭什么哭,我又不是,老爹。教练,我要打篮球。这样。”
那声音粗粝沙哑,几乎不像他本人,但那语气,实在是很难归咎于错认。说话都困难的家伙,居然还把力气用在维持语气上,不得不说是只有某些天才才干得出来的事。
三井环视四周,四周确实是医院花园的风景,并非催眠治疗室,也不是那个幻境中的飞雪之地。赫拉克勒斯凭空显形,在虚无之中砸碎了无形的铁链。他就着那力量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惊恐神情,走了上去,朝着轮椅上人影的脸蛋抡圆了手臂。
人影急得叫了起来:“不要打!我刚醒,好累……还不了手。”他的声音并不大,声线却一个字一个字流畅起来,长久不活动的发音器官像齿轮一样慢慢地咔哒咔哒,在岩浆的滋润下越转越服帖顺滑。为了配合不想挨打的愿望,他还眨眨眼,一只手抬起来按着自己的肩膀,嘟嘟囔囔道:“你把这一片都哭湿了……”
三井仍在目瞪口呆。实话实说,风流自赏如三井寿,要是看得到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怕是要咬得假牙崩裂、恨得骨头起火,并用拖把尾巴捅烂所有潜在看客的眼睛。确实,他还没有丧失所有的理智,他从樱木的忍笑表情中领会到了现在的情势,明白自己现在的表情完全不帅气甚至很弱智。但他来不及计较这么多,手臂一伸,一把攥住樱木的领子,几乎是要把他整个儿提起来了。
“你什么时候清醒过来了?!你还有脸清醒过来?”
“就在刚才……你放心,我没有看到你哭。别哭了……不是你要我回来吗?先别打——”
他迎来的不是一拳重击,而是灼热的怀抱。像火一样、永不放弃的、能够灼烧一切的拥抱。
他沉默片刻,也将不够灵活的手臂环绕上去,一只手绕过清瘦的脊背,将手指插入墨蓝的短发,另一只手则轻轻摩挲脸上的伤疤和泪痕。
明明生病只有几个月,却像是恍然隔世一样新奇。明明总在梦中相见,向他那被自己意识美化修饰过的脸庞投去过无数个不甘和怨恨的眼光。没想到真正重逢时,帅气骄傲如此人也好似老了好几岁,这样下去,其他男人都不会喜欢他了吧。
既然如此,就由天才勉强安慰他一下好了。
这么想着的天才,将所有的三井揽到深处,热烈的,冷厉的,坚韧的,脆弱的,全部一一妥帖安置在胸口。同时,也把所有的自己,湍急的,停滞的,完好的,破碎的,如数投入他的怀中。
世界正在解体重构,他们却选择这个时候来拥抱③。
在冰天雪地里,在烈火熔浆中。
在现在。
“其实,那一刻,我也体会到了你的心情。”不知过了多久,樱木轻轻说。
“什么心情?”三井无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如果就此倒下一蹶不振,剩下的那个该多么无助痛苦’的心情。那不止是你归队后克服悔恨的心情,也是你在这段日子坚持着不倒下的心情。”他抬起泛红的眼眶,微笑道,“三井寿,为了你这个心情,我立刻就回来了。”
别人迷恋你痞帅的外表、坚韧的性情,更深了解你的人怜爱你沧桑的苦痛与不息的热情。可我独爱你走投无路却又奋力挣扎、自省自救的样子。你总说你救不了两年前的自己,可你救了我。
你的勇气和力量,指引我千里万里,血雨风霜,从花团锦簇的梦魇中回来,从不见天日的雪境中回来,一步一步,连滚带爬,回到这个世界。
尽管它没有为所欲为呼风唤雨的完美模样,却是我的应许之地。
所以,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⑥。
因为你在等我回来。
这些他通通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小声怪叫着喃喃道:“天哪,这种话不像是本天才说的,呕呕呕呕呕。”
三井和他拉开一点距离,皱眉看着他,直到对方悻悻收住表演,并投来一个呕心沥血后宽容大度、不计前嫌的表情,那大大咧咧、无忧无虑,好似永远也不会被伤害的快乐神采将眼底的水光蒸腾殆尽。清澈见底的瞳仁里,倒映着憔悴的、微微皱眉的三井寿。没有国中时代的意气风发,没有不良岁月的潇洒不羁,却实实在在是三井寿本人。
完完整整的,三井寿本人。
三井叹了口气。他似乎确实明白了,明白这把改变他人生轨迹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是如何从头顶落下,插中他的心;同时他又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会和这种家伙纠缠在一起,为什么还没有厌烦了离开了消失了,为什么还没有变成干涸掉的溪水。
没有溪水,泪痕却凝在脸上,还有方才的吻和爱抚,像融化的糖浆一样舒缓地浸透每个毛孔,深入骨髓。只是那条疤痕后知后觉地隐隐作痛,那是爱与被爱的后遗症。就像他们的人生,荣耀和阴影、快乐和沉郁总是结伴而行,注定是有些颠簸的、不平凡的旅程。
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是三井寿,是个永不放弃的人。
于是,三井说:“樱木花道,要不要和我打一辈子篮球?”
醇厚的声线,清晰的吐字,这是一个再明白不过的问题。
没有丝毫犹豫,樱木笑道:“三井寿你想后悔吗?”
这也是一个再明白不过的回答。
一问一答,简单得连雪地中的人偶都能听懂。
雪不知什么时候渐渐停了。周遭渐渐响起了各种声音。小孩子奶里奶气的打闹,少年少女的叽叽喳喳,中年人急匆匆的脚步,老人拐杖杵地的咚咚节奏。还有轮椅的声响,如同命运齿轮滚滚转动一样,啮合一切血肉艰辛、祸福变故,稳稳当当地往前去,将诅咒之镜碾碎成一片片将会被火焰融化的冰晶,铺排在不会中止的前路上。在那条路上,有人在亲密地调笑交谈,仿佛从未失散过,也不会再离开。
直到世界尽头⑧。
真正的对抗和比赛,从现在才开始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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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似懂非懂的注释:
①该意象受酒井法子《镜中的裙子》一曲启发。
②取自《诗篇》62章5节。
③来自1942年上映的《卡萨布兰卡》。原句是“整个世界都快倒下来了,我们却挑这时候来谈恋爱。”
④在原作中,该练习赛应该在三井回归球队约1.5月后进行,理论上三花情感还远远没有酝酿完毕。但在本文设定中,他们私下进行防守教学和跳投练习还持续了一段时间。故此,可算能够接受的、“合理的”潜伏期,大约应当是有机会存在的。
⑤取自奇切斯特主教亨利·金《在亡妻的葬礼上》。此两句曾被爱伦·坡的《幽会》引用。文中用于与⑥照应。
⑥取自《诗篇》23篇4节。文中用于与⑤照应。
⑦取自动画版片尾曲1《只注视着你》。
⑧取自动画版片尾曲2《直到世界尽头》。